九月的梧桐叶刚染上金边,林砚秋就把最后一只樟木箱搬进了石库门弄堂。
许曼宁站在“福兴里3号”的木门前,粗布书包带勒过肩膀,校徽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身后的黄浦江传来货轮汽笛,惊飞了电线杆上的灰鸽,却惊不醒怀里星远的酣睡,孩子的小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葱油饼。
“三楼东户,朝南。”
林砚秋用袖口擦了擦汗,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的衬衫。
他掏出黄铜钥匙时,指腹的茧子刮过钥匙环上的“曼”字吊坠,那是用他们一起去打的。
出租屋的地板还带着霉味,许曼宁蹲下身打开纸箱,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真丝围巾。
林砚秋己经卷起袖子擦窗,阳光穿过他新买的上海牌手表,在围巾上投出菱形光斑。
“绸缎庄装修到第三层了。”他用报纸蘸着 水擦玻璃,“吊顶用的是苏州运来的花格木,比老家的蜂箱板还细。”
几天后,许曼宁正在给绸缎庄设计招牌,宣纸铺开在八仙桌上,狼毫笔饱蘸金粉,
“曼秋绸缎庄”五个字刚落,林砚秋就带着一身油漆味推门进来,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装修图纸。
“师傅说霓虹灯箱能赶在国庆前装好。”
他摸出个油纸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刚出炉的蟹壳黄,“隔壁弄堂的绣娘明早来试工,我挑了五个会打籽绣的。”
许曼宁咬下一口酥饼,咸香混着芝麻味在舌尖散开。
她望着图纸上的旋转楼梯,那是林砚秋坚持要做的,说“要让客人像走进云端”。
深秋的夜风吹过外滩时,许曼宁还在缝纫机前赶制样衣。
林砚秋坐在旁边核对账本,算盘珠子的轻响混着楼下馄饨摊的叫卖声。
星远早己睡熟,小皮鞋踢掉在脚边,露出袜子上绣的“秋”字,那是许曼宁熬夜绣的。
“浦东的房子该封顶了。”
林砚秋忽然开口,指尖划过账本上的“浦东地价”栏目,
“今天路过工地,看见工人在砌雕花烟囱。”
许曼宁抬头望他,她放下手中的真丝,替他斟了杯麦乳精:“等绸缎庄开业,给你做套藏青西装。”
男人握住她的手,指腹着她掌心的针茧。
窗外的月光漫过黄浦江,远处的浦东工地亮着零星灯火,像撒了把碎钻在黑丝绒上。
他低头吻她指尖时,许曼宁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那是擦油漆时沾的。
“开业那天,”
他声音低哑,“你穿那件湖蓝的织锦缎旗袍,站在旋转楼梯上。”
许曼宁望着他眼里的星光,轻笑出声。
缝纫机的灯光在他睫毛上投出细碎阴影,像极了老家阁楼上的星墙。
她摸出抽屉里的地契,浦东那三亩地的红章还透着墨香,旁边是绸缎庄的装修合同,每一页都签着“许曼宁”的钢笔字,力透纸背。
弄堂深处传来打更声,林砚秋替她披上开司米披肩,指尖划过她后颈的碎发。
黄浦江的晨雾里,绸缎庄的霓虹灯箱悄然亮起。
许曼宁站在窗前望去,浦东的高楼地基己初现轮廓,阳光穿过云层,在工人的安全帽上投出光斑。
那是他们的时代在召唤,是属于“曼秋绸缎庄”的序章,正在晨光中缓缓展开。
星远在地板上爬得飞快,肉乎乎的手掌沾满了许曼宁裁旗袍剩下的绸缎碎屑。
林砚秋正跪在地上给木窗刷桐油,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听见孩子含糊的“妈妈”声,
立刻转身用沾着油漆的手背替他拂开额前的汗珠:“当心扎手,小祖宗。”
许曼宁坐在缝纫机前笑出泪来,真丝软缎在针下流淌,像极了黄浦江的波光。
她特意在旗袍领口留了块空白,准备绣上星远的胎发,这是老家的习俗,说是能护孩子平安。
“下午要去听国际贸易课。”她头也不抬地说,“放学后去绣庄挑金线,你记得接星远去打预防针。”
林砚秋望着妻子后颈露出的一截白皙皮肤,忽然放下漆刷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
“昨晚梦见绸缎庄开业,你站在旋转楼梯上,旗袍上的金线会发光。”
许曼宁耳尖发烫,用手臂轻顶他胸口,却不小心蹭到他衬衫上的“上海制皂厂”广告,那是他今早随手扯的旧报纸改的工装。
深夜的弄堂飘着桂花香,许曼宁咬着钢笔杆看《国际经济学》,星远的奶瓶在桌上投出圆圆的影子。
林砚秋的算盘珠子突然停住,转头望着她眉心的川字纹,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书上说的‘关税壁垒’,像不像老家村口收的过路费?”
她被逗得轻笑,钢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点。
星远忽然在婴儿床里翻身,奶声奶气地喊“爹爹”,林砚秋立刻起身冲奶粉,搪瓷勺子刮过玻璃罐的声音混着弄堂里的蛐蛐叫。
“明天带星远去看房子封顶。”他晃着奶瓶说,“工人说雕花烟囱上能刻名字。”
许曼宁望着他哄孩子的模样,想起老家阁楼里的场景,那时星远还在襁褓,他也是这样一手抱娃一手算蜂箱收益。
缝纫机旁的竹篮里,堆着给绸缎庄准备的第一批发货单,每张单子右上角都画着小蜜蜂图案,那是星远的“杰作”,用蜡笔歪歪扭扭涂的。
清晨的雾气未散,许曼宁己经背着书包站在弄堂口。
林砚秋替她理了理围巾,指尖触到里面藏着的暖手炉,那是他用绸缎庄边角料做的,里面填满了晒干的桂花。
“课间去锅炉房灌热水。”他叮嘱道,“别总吃冷馒头,伤胃。”
星远在他怀里挥舞着小肉手,试图抓住许曼宁的校徽。
许曼宁在孩子脸上亲了亲,转身走向公交站,粗布书包带蹭过石库门的砖墙,留下道淡淡的灰印。
林砚秋望着她的背影,首到她消失在雾里,才低头对星远说:“妈妈是去学本事,将来咱们的绸缎庄要开遍全中国。”
午后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林砚秋蹲在浦东工地的脚手架下,用铅笔在施工图背面画星远的画像。
孩子趴在他肩头,手指戳着远处的塔吊,忽然清晰地喊出:“妈妈!”
林砚秋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许曼宁的校徽在教学楼顶闪了闪,像颗遥远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