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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岛舰桥尾部的甲板在航行中轻微震颤，咸涩的海风卷着引擎低吼的余音，吹散了医疗舱残留的消毒水气味。莫离斜倚在冰冷的合金护栏上，墨惧的爪尖陷在他肩头风衣的褶皱里，像一枚凝固的夜之徽记。他望着远处翻涌的、被舰船探照灯切割成碎银的墨色海面，兜帽的阴影随着舰体晃动，在他脚下拖曳出沉默的轮廓。
一阵极轻的、几乎被海风吞没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不是金属靴的铿锵，也不是布鞋的柔软，更像是某种兽类踮着脚尖，谨慎地丈量着世界的边界。
莫离没有回头。风拂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旧书卷与冷铁的气息。这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好久不见，弟。” 他的声音沉在风里，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
无念停在他身侧半步之遥，同样面朝着无垠的黑暗之海。海风撩起他狼尾般的银白发丝，拂过蒙住双眼、沾染了些许尘灰的绷带。他比莫离记忆中瘦削太多，曾经少年人略显单薄的骨架，如今裹在宽松的深色制服里，更显出一种被时间风干的嶙峋。宽大的袖口下，露出的腕骨苍白而突出，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莫离的目光无声地扫过那截细瘦的脖颈，掠过他微微凹陷的颧骨，最终落在他紧扣着护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那双手，曾经能灵巧地拆解复杂的源石器械，如今却只剩下沉默的紧绷。
“自己的选择？”莫离问，视线重新投向海天交接处那片混沌的黑暗。没有责备，没有探寻，只是平淡的陈述，如同确认天气。
无念的下颌线条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放松。他微微偏过头，仿佛在用绷带下无形的视线“看”向莫离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和冰冷的海风。
“嗯。” 一个单音，平稳得像无波的古井。
“后悔吗？”
海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半秒。无念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护栏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短促的刻痕，细微的摩擦声被海浪拍打船舷的轰鸣轻易碾碎。
“不。”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某种沉重的、几乎要将自身压垮的笃定。
莫离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抬手，不是落在无念的肩头或头顶，而是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身旁的护栏金属面，发出两声清脆的“叩叩”。
“多锻炼。”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兄长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指令感，“我会叫玛嘉烈盯着你的。”
无念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短暂得如同错觉，瞬间便隐没在绷带投下的阴影里。他没有回应这句带着点强硬关怀的“威胁”，只是安静地又向前挪了半步，与莫离并肩而立，共同面对着那片吞噬光线的海。
甲板另一端，博士的身影孤零零地嵌在探照灯光晕的边缘。他裹着罗德岛制式的厚外套，兜帽压得很低，双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像一尊被遗忘在甲板上的、落满海盐的雕像。他那双失焦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起伏的黑色浪涛，仿佛在努力从那片混沌中打捞出什么沉没的记忆碎片。阿米娅站在他身旁，小小的身体裹在过大的外套里，兔耳有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她时而担忧地抬头看看博士毫无反应的侧脸，时而望向莫离和无念的方向，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和迷茫。海风吹乱了她的额发，也吹不散那层笼罩着她的、厚重的无助感。
莫离的目光在博士茫然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向身旁沉默如石的无念。他能“看”到——或者说，墨惧传递给他一种更首观的感受——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尖锐刺痛感的情绪，正从无念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下丝丝缕缕地弥漫出来。那并非汹涌的恨意，更像是一种深植骨髓的、缓慢流淌的剧毒，在无声地啃噬着他的灵魂。
莫离没有转头，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风吹散，却清晰地送入了无念的耳中：
“你恨他？”
无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蒙着绷带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甲板的阻隔，精准地落在那道失魂落魄的背影上。海风灌入他宽大的袖口，吹得布料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声招展的哀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轰鸣。
许久，久到阿米娅不安地朝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无念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不。”
这个否定的音节沉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又似乎在对抗某种汹涌而至的痛苦浪潮。
“恨我自己无能。”
这六个字，他说得很轻，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硬生生剥离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那平静的表象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底下翻涌的、足以将人溺毙的绝望与自我厌弃。他扣着护栏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嵌入自己的掌心。
墨惧在莫离肩头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爪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鸣。莫离放在护栏上的手，指节也微微收紧，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无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咸涩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微微仰起头，绷带覆盖下的面孔朝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鞭挞。
“……她原谅他。” 无念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颤抖，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被痛苦淬炼过的笃定，“我便……不再恨了。”
这句话像一道咒语，又像一道枷锁。他放弃了恨的权利，却将那份未能守护的无力感，那份未能阻止悲剧的自责，百倍千倍地加诸于己身。原谅了施害者，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
海风骤然猛烈起来，吹得无念单薄的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那副瘦骨嶙峋的轮廓。他像一株被风暴摧折过无数次、却依然固执地扎根在绝壁上的枯树，承受着来自内心永无止境的烈风。
莫离没有再说话。他放在护栏上的手抬起，这一次，没有犹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重重地按在了无念单薄的肩头。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兄长粗糙的体温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支撑感。
无念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烫到。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那只手更牢固地按住。那只手没有安慰，没有怜悯，只是像一个锚，一个坐标，沉甸甸地压在他摇摇欲坠的肩上，强行将他钉在这片冰冷摇晃的甲板上，钉在这片无光之海前，钉在无法逃避的过去与一片混沌的未来之间。
无念紧绷的肩线，在那只手的按压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妥协，一点点松弛下来。他微微垂下头，银白的发丝垂落在绷带边缘，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下颌线条。只有那被莫离手掌覆盖的肩胛骨，在宽大制服下传递出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墨惧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叹息的咕噜声，展开漆黑的羽翼，轻轻拂过无念另一侧未被触碰的肩头，带来一丝冰冷却奇异的安抚。
阿米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博士的衣角。博士似乎被这细微的牵扯惊动，茫然地转过头，失焦的目光掠过无念颤抖的背影，最终落在莫离按在无念肩头的那只手上，眼神空洞，毫无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静物。
莫离的目光越过无念低垂的头，望向那片吞噬了星光、仿佛能溶解一切的海。他按在无念肩上的手没有移开，像一块沉默的界碑，隔开了汹涌的恨与无边的自责，隔开了失忆的茫然与沉重的过往。在这艘承载着破碎灵魂、驶向未知命运的钢铁孤舟上，在永不停歇的海风与浪涛声中，这无声的支撑，便是此刻唯一的灯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