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老村长家门前两架牛车己套好。林绾绾蹲在车辕边,正往草绳上缠碎布条——这是给牛蹄防滑的土法子,当年在边境雪原追踪叛徒时学的。
**“绾绾,这趟让后生们去吧。”** 老村长叼着旱烟杆,眉心的褶子比车辙印还深。
她系紧最后一截麻绳,起身时往掌心呵了口气:“后生要抢修祠堂,春妮儿她们得扫盲班上课。” 白雾在晨光里散开,露出冻得发红却坚定的脸,“我认路,背得动枪,雪地里趟过死人沟。”
老村长沉默半晌,烟锅在车辕上磕了磕:“把哑巴崽带上。”
二十里山路,牛车轧出的辙印转眼就被新雪淹没。林绾绾在前头牵绳,哑巴崽抱杆红缨枪坐在粮袋上,枪头挑着盏马灯——是祠堂废墟里刨出来的,玻璃罩裂了,光晕像只哭红的眼。
**“哈啾!”** 孩子突然打了个喷嚏,震得粮袋簌簌落雪。
林绾绾解下围巾往后扔:“裹严实,别把粮捂潮了。” 话没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雪窝。哑巴崽跳下车要扶,却见她己经爬起来,正对着冻僵的手哈气:“没事,当年在莫斯科……” 突然噤声,改口道,“比你淘气时摔得轻。”
路过鹰嘴崖时,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钻。林绾绾摸出怀表看了眼——母亲的照片下压着张微型地图,标注着雪崩风险区。她突然拽紧牛绳:“哑巴,唱个山歌。”
孩子愣了愣,扯着嗓子吼起夯歌调。声浪震落崖壁积雪的瞬间,林绾绾扬鞭狠抽牛臀,车轮擦着雪瀑边缘冲过去,粮袋上瞬间覆了层白。
镇上粮站排着乌泱泱的队伍,林绾绾的证明信被办事员扔回来三次:“李家屯的章呢?王会计签字呢?”
哑巴崽突然爬上柜台,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五颗鸡蛋,贴着张烟盒纸,歪歪扭扭写着“借条”。孩子指着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又指指门外牛车,眼眶红得像要滴血。
办事员正要骂人,忽然被林绾绾按住手。她解开棉袄,露出腰间缠着的《红旗》杂志剪报——1965年劳模表彰名单上,“林招娣”三个字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同志,”** 她笑得温软,指尖在“第三纺织厂”的钢印上,“要打电话核实吗?”
粮袋过秤时,办事员的手还在抖。林绾绾往他兜里塞了把野山栗:“给孩子炒着吃。” 转身时听见他嘟囔:“这娘们眼神咋跟审犯人似的……”
返程夜路最难走。哑巴崽缩在粮堆里,忽然扯她衣角,递上个烤得焦黑的土豆——是趁装粮时在粮站灶膛偷煨的。
林绾绾掰开土豆,热气混着回忆扑面而来。那年她卧底台湾船厂,也是这样把情报塞进烤红薯里递给线人。只不过这次,热乎的吃食进了自己人的肚子。
**“识字吗?”** 她忽然用木炭在粮袋上写“人”字。
孩子摇头,却在她掌心画了个圈,又添几道竖线——是个歪扭的太阳。
子时回村,祠堂废墟前竟亮着火把。春妮儿领着孩子们用破门板支起条案,狗娃子敲着搪瓷盆喊:“接林姨回家!”
卸粮时,林绾绾摸到袋底粘着的东西——是张折成方胜的粮票,背面画着笑脸,春妮儿的字迹稚气却工整:“给林姨买红头绳”。
晨光中,救济粮熬成的粥香漫过废墟。林绾绾倚着牛车啃冻硬的窝头,看哑巴崽把最后半袋粮拖进地窖。孩子腰上别着那杆红缨枪,走一步响一声,像是踏着她前半生的硝烟,走出条新路。
老村长往她手里塞了袋烟叶:“开春祠堂重修,你来监工?”
她摇头,指向远处抢修学堂的女人们:“我去夯土。” 手心老茧擦过粗粝土砖,这一次,不是为了砌掩体,而是筑未来。
雪又落了,却压不垮炊烟。林绾绾呵化怀表上的霜,照片里的母亲仿佛在说:你看,能守护眼前人,便是最好的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