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棠擦着八仙桌的手顿了顿,袖中残谱的边角在茶渍里洇出个浅黄的月牙。
她垂眼望着木纹里游弋的光影,耳尖却竖得比屋檐下的铜铃还首——后堂传来算盘珠子噼啪响,是掌柜在对账;东边桌的老客正就着酱牛肉灌黄酒,说的是昨儿城西民社的球局;而西北角那穿青布短打的"货商",茶盏搁下时瓷底刮过桌面的刺响,比平时重了三分。
"前日收拾旧物,翻出些老谱子。"她忽然开口,擦桌子的布在掌心绞出褶皱,"说是蹴鞠步法,倒像画符似的。"
堂中闲聊声像被剪刀剪断。
顾清棠余光瞥见李文远从二楼楼梯口探出头,青衫下摆还沾着砚台的墨渍——这酸秀才昨日还嫌她擦桌子动静大,此刻倒比谁都凑得近。
掌柜的算盘声停了,柜台后探出半张脸,眼角的皱纹揪成一团,像要把她的话嚼碎了看里头藏着什么。
"听说这蹴鞠秘技..."她指尖在残谱边角轻轻一挑,纸页窸窣响得人心痒,"能让人一夜成名呢。"
西北角传来茶盏落地的脆响。
顾清棠抬眼,正撞进"货商"骤缩的瞳孔里。
那汉子喉结动了动,手忙脚乱去捡茶盏,粗布袖口滑下来,腕子上一道暗红的鞭痕闪了闪——和昨夜瓦檐下那道影子,一模一样。
"对不住对不住。"货商赔着笑,铜钱往桌上一撒,"家里婆娘等米下锅,改日再听姑娘说古。"他弯腰捡钱时,后腰鼓出个硬邦邦的形状——是短刀。
顾清棠垂眼擦着桌角,指甲在木纹里掐出月牙印。
等货商的脚步声消失在门槛外,她才将残谱往袖中一拢,转身时正撞上来探看的李文远。
"小棠姐倒是藏着宝贝。"李文远推了推歪掉的眼镜,目光黏在她袖角,"我前日还见爹翻你娘的账册,这谱子...莫不是醉春楼的?"
"是我娘临终塞给我的。"顾清棠攥紧袖中残谱,声音里浸了三分涩,"李公子要是好奇,改日我拿给你看?"
李文远的喉结动了动,青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簇新的缎面中衣——到底是惦记着醉春楼的产业。
顾清棠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心里冷笑:这只馋嘴的猫,该喂点鱼干了。
是夜,顾清棠的客房窗纸透出昏黄灯火。
她将一本仿着残谱抄的旧书摊在桌上,墨色故意晕染得模糊,又在门槛外撒了层细沙——白日里在后院筛了三回,细得能沾住鞋底的泥星子。
"吱呀"一声,窗棂被拨开条缝。
顾清棠缩在床帐里,心跳撞得枕头咚咚响。
她看见一道黑影翻窗而入,腰间短刀的金属冷光扫过桌面,停在那本伪谱上。
黑衣人伸手的瞬间,顾清棠屏住呼吸。
他的手指刚碰到书脊,窗外的桂树忽然被风刮得沙沙响——是她白日里特意摇松的枝桠。
黑衣人猛地缩手,刀尖差点划破窗纸。
等确认没动静,他才迅速卷起伪谱,原路翻窗出去。
细沙上印着清晰的鞋印,前掌深后掌浅——和白日货商的步幅分毫不差。
顾清棠摸出怀里的蹴鞠,足尖一挑,球轻轻滚到门前,将门闩撞得"咔嗒"响。
她贴着墙根溜出去时,月光正落在黑衣人背影上,青布短打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急于归巢的乌鸦。
废弃仓库的木门裂着缝,漏出一线火光。
顾清棠躲在断墙后,听见里头传来压低的对话:"...和二十年前飞鸿球姬的步法..." "拿到谱子立刻送回玉虹阁..."
她攥紧袖中的真残谱,指节发白——果然是玉虹阁。
母亲当年被官社逼死,原来这张网,早就罩住了醉春楼。
次日卯时,顾清棠在厨房堵住李文远。
他正捏着个包子往嘴里塞,见她来,慌忙抹了抹油嘴:"小棠姐不是说要拿谱子给我看?"
"看什么看!"顾清棠把手里的碎瓷片往他跟前一扔,"昨夜有人翻我窗户,要抢那谱子!
你爹要是知道醉春楼招了贼,怕是要怪你没看住家业。"
李文远的包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捡,眼镜滑到鼻尖:"你...你说那贼是冲醉春楼来的?"
"不然呢?"顾清棠冷笑,"我一个帮工,能有什么值得抢的?
倒是这楼里的产业..."她故意住了嘴,转身要走。
"等等!"李文远攥住她衣袖,青衫袖口沾了厨房的油星子,"我...我知道城外有个废弃仓库,前儿见几个生人往里头搬箱子。
许是贼窝!"
顾清棠望着他发红的耳尖,心里暗笑——这酸秀才,到底还是想在他爹跟前挣脸。
是夜,李文远带着两个伙计摸黑出了城。
顾清棠缩在街角,看他们举着火把往仓库走。
月光照在李文远腰间的算盘上——他竟把算盘当家伙事儿带出来了,真是又蠢又好笑。
仓库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顾清棠心一紧,正要冲过去,就见黑衣人拖着个身影甩出门来。
李文远的青衫被划破几道口子,脸上肿得像发面馒头,手里的算盘早不知丢到哪去了。
"敢坏老子的事?"黑衣人刀尖抵着李文远咽喉,"说!
谁让你来的?"
李文远抖得像筛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我自己...我就是...就是..."
顾清棠退进阴影里,听着仓库方向的动静渐渐平息。
她摸出怀里的真残谱,指尖抚过那个"鸿"字——玉虹阁的饵己经吞了,李文远的祸也种下了。
至于接下来...
"小棠!小棠!"
醉春楼的伙计举着灯笼跌跌撞撞跑来,灯笼光在他脸上晃出冷汗:"不好了!
李公子被人打晕在城外,现在正往回抬呢!"
顾清棠跟着伙计往回跑,远远就看见掌柜的站在门口,平日油光水滑的头发乱成鸡窝。
他看见担架上的李文远,腿一软差点栽倒,颤抖的手指着顾清棠:"你...你到底...到底..."
秋夜的风卷着桂香扑过来,顾清棠望着掌柜扭曲的脸,突然觉得这风里,己经有了血的味道。
担架被抬进醉春楼时,门槛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掌柜的胖脸在灯笼下泛着青灰,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刚要碰李文远肿成发面馒头的脸,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儿子额角的血痂混着草屑,青衫前襟还沾着泥,活像被野狗拖过的破布。
"小棠!"他猛然转头,唾沫星子溅到顾清棠脸上,"你昨日说贼冲醉春楼来,今日我儿子就躺这儿!
你当老子是瞎的?"他抄起柜台上的算盘砸过去,木珠劈里啪啦砸在顾清棠脚边,"是不是你引的贼?
是不是你!"
顾清棠垂眼望着脚边滚动的木珠,喉间泛起铁锈味——她早算到掌柜会迁怒,却没算到李文远这蠢货能把架打得这么惨。"掌柜的,"她拾起一颗算盘珠,指腹着棱边,"我若真想害李公子,昨夜就不会让伙计去报信了。"她抬眼时眼底清亮,"我只是见楼里总招贼,想给醉春楼寻条退路。
谁成想李公子...太急着证明自己。"
掌柜的喘息声突然粗重起来。
他盯着顾清棠袖中若隐若现的残谱边角,又瞥向床榻上哼哼唧唧的儿子,胖手攥得指节发白——他早看出这丫头藏着心眼儿,可醉春楼里上上下下,除了她谁还能把账算得明明白白?"你给我...收敛些。"他扯了扯歪掉的瓜皮帽,声音软了三分,"再出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顾清棠应下时,后堂传来竹扫帚刮地的声响。
她转头望去,老陈正弯腰扫着碎瓷片,灰布短打洗得发白,后颈的旧伤疤在灯笼下泛着淡红——那是当年在民社踢球时被人踹的,他总说"踢球的骨头硬,伤疤都是勋章"。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顾清棠蹲在院角喂野猫,老陈的破布鞋突然出现在她视线里。"姑娘昨儿在仓库外躲着吧?"他蹲下来,掌心托着块酱牛肉,野猫立刻凑过去嗅,"我收拾后厨时,见你鞋尖沾着仓库外的红土——城西那片地,就数那仓库墙根有红土。"
顾清棠脊背一绷。
老陈却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别怕,我就一扫地的。"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双磨得发亮的鹿皮蹴鞠鞋,"当年我在'赤焰社'当球头,这鞋跟了我十年。"他指腹抚过鞋帮的针脚,"昨儿看你踢那脚球,把门槛撞得咔嗒响——脚腕发力的巧劲儿,像极了我当年带的小徒弟。"
月光漫过老墙,照见老陈眼里的光。
顾清棠喉咙发紧——她早注意到这老头总在看她擦桌子时的手势,看她端茶时足尖点地的节奏。"我教你。"老陈突然说,"教你怎么用节奏搅乱对手,怎么在乱局里把球控死。"他拍了拍鹿皮鞋,"你想踢到天鞠宴,光有残谱不够。"
顾清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母亲临终前塞给她残谱时,说"这是飞鸿球姬的命";昨夜黑衣人说"和二十年前飞鸿球姬的步法"——老陈的出现,像根线头,正慢慢扯开她看不见的网。"好。"她应得轻,却像石子投入深潭,"今夜子时,后院老槐树下。"
老陈走后,顾清棠站在李文远房门外。
窗纸透出一线光,是掌柜守夜的灯笼。
她摸出怀里的铜簪,挑开窗户的插销,动作轻得像猫。
李文远睡得死,鼻息里还带着酒气——掌柜定是给他灌了安神汤。
她掀开他的青衫,在贴身的暗袋里摸到张纸,展开时月光正好漏进来:"务必夺回《飞鸿蹴》残谱,不得有误。
玉虹阁。"
墨迹未干,带着朱砂印泥的腥气。
顾清棠的指尖在"玉虹阁"三字上发抖——母亲被官社逼死那天,牵头的正是玉虹阁的少东家。
原来这残谱,是母亲用命护下的;原来玉虹阁的手,从来就没松过。
后半夜起了雾,老槐树的枝桠在墙上投下怪影。
顾清棠把密令塞进砖缝,转身时撞到老陈怀里。
他手里提着个旧蹴鞠,皮面磨得发亮,"明儿我去市集买些竹片,"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咱们先练控球,等你能把球在脚面转百圈不落地..."
顾清棠望着地上的圈,忽然笑了。
雾里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尾音被风卷走,却卷来了隔壁街的喧闹。
老陈耳朵动了动:"明儿西市有茶商办赏菊会,说要请民社的球伶表演。"他拍了拍蹴鞠,"咱们...去试试?"
雾越来越浓,模糊了老陈的脸。
顾清棠摸着怀里的残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该让有些人,见见这双能翻云覆雨的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