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冰面被日头晒得泛着冷光,顾清棠蹲在角落系鹿皮软底鞋,铜钉扎进冰面的轻响让她想起柳如烟塞帕子时耳尖的红。
鞋底贴合脚型的弧度让她心跳快了半拍——这双鞋,是那骄矜的世家小姐凌晨让丫鬟守在制鞋坊赶出来的。
"顾小棠!"冷三娘的银鞭甩在冰面上,脆响惊得周围学员缩了缩脖子,"死亡组三号场,即刻上场。"
场边传来细碎的嗤笑。
夜训营二十人里,死亡组专指同时对战两人的车轮局,而她的对手,正是柳如烟与阿木。
"小棠姐加油。"递水的小丫鬟压低声音,"他们说...说你必输。"
顾清棠摸了摸袖中梧桐叶,叶脉硌着掌心。
三天前冰面加练时,她数过柳如烟的进攻路线——每七次短传必接一次高抛,落点总在左前方三步;阿木的防守像块石头,可只要球从右侧擦过,他的左脚就会先动半寸。
"分而治之。"她对着冰面哈气,白雾里映出自己绷紧的下颌,"先引阿木出防,再逼柳如烟失位。"
裁判敲响铜锣。
柳如烟的绣鞋先动了,红绒球在冰面划出银线,她带球往左虚晃,阿木立刻侧移半步封死角度。
顾清棠盯着阿木的左脚——来了!
她突然变向右侧,球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时,阿木的左脚果然先抬了半寸。
"好机会!"场边有人喊。
但柳如烟的反应比她预想更快。
那姑娘旋身勾球,发间玉兰花簪闪过冷光,球竟从她腋下弹起,首砸向顾清棠面门。
顾清棠矮身扑救,冰面割得膝盖生疼,指尖刚碰到球皮,阿木的大脚己压了过来。
"砰!"
球撞在门柱上弹回,柳如烟补射得分。
"一比零!"裁判举旗。
顾清棠趴在冰上,喉咙发甜。
她看见柳如烟站在球门边,胸膛起伏得厉害——刚才那记急射,那姑娘的手腕在抖。
原来世家小姐也会紧张?
第二球来得更猛。
阿木开始主动压上,两人的配合像两柄交叉的刀,顾清棠的球刚过中线就被断下。
柳如烟这次没急着射,她带球绕到左侧,抬眼时与顾清棠对视——那眼神不是挑衅,是...抱歉?
球再次入网。二比零。
北风突然卷着雪粒子砸下来。
顾清棠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听见冷三娘的鞭子在风中噼啪作响。
她数着呼吸:吸七秒,停三秒,呼九秒。
袖中梧桐叶被攥得发皱,像母亲当年拍她背时的温度。
"他们怕了。"她突然笑了。
柳如烟的传球开始发飘,阿木的脚步重了半拍——两人的体力在走下坡。
第三球开球时,顾清棠故意把球往左侧带。
阿木果然扑上来,她脚尖一挑,球擦着他的肩飞向右路。
柳如烟急着补防,绣鞋在冰面打滑,裙角扫起一片雪雾。
"接!"顾清棠大喊。
替补席的小丫鬟愣了愣,本能地冲上去头球回传。
球在空中划出弧线时,顾清棠看清了风的方向——北风比刚才弱了两分,雪粒子正往东南方飘。
她迎球转身,假装要往左带,却在触球瞬间压下脚背。
球擦着冰面斜刺里窜出,柳如烟扑了个空,阿木转身时鞋底打滑,整个人摔进雪堆。
"进了!"裁判的旗子晃得人眼晕。
场边炸开一片惊呼。
顾清棠没停,她弯腰捡起球,指腹着表面的冰壳——这是母亲教的,感知球的重量才能控住方向。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像团烧红的炭。
利用风速变向的假动作连过两人,在柳如烟分神时偷射扳平,又在阿木发愣时抢点反超。
当裁判喊出"三比二"时,柳如烟扶住球门柱,绣鞋上的铜钉深深扎进冰里,像朵开败的花。
"加时赛,十分钟!"
冷三娘的声音混着风声灌进耳朵。
顾清棠蹲在中线,看着对面的两人。
柳如烟理了理乱发,眼底闪着水光;阿木拍掉身上的雪,朝她点了点头——那是三天前陪练时,他第一次对她笑。
"叮——"
加时赛开始。
柳如烟这次没急着攻,她和阿木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的站位突然缩成半圆。
顾清棠带球推进,能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风声。
还剩三十秒时,小丫鬟突然从右侧杀出,她脚尖一挑,球划着银弧飞了过去。
"小棠姐!"
顾清棠抬头。
球在半空打着旋,雪粒子裹着它,像颗落下来的星子。
她后退两步,膝盖微屈,冰面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裂响。
风从耳后灌进来,她数着球下落的节奏——一,二,三。
跃起的瞬间,她看见冷三娘鬓角的白发被风吹起,看见柳如烟张圆的嘴,看见阿木伸手却够不到的指尖。
袖中梧桐叶贴着心口,烫得她眼眶发酸。
这一次,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女子的球,能踢碎天上的云。
加时赛最后十秒的风裹着雪粒子灌进领口,顾清棠后槽牙咬得发酸。
小丫鬟那记头球传得比预想更高,球在半空打着旋儿,雪雾里只看得见模糊的黑影——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雨夜,母亲被官社球伶推搡时,她追着滚远的蹴鞠跑过三条街,仰头望见的那枚月亮。
"五秒!"裁判的嗓音破了音。
柳如烟的绣鞋擦着冰面滑过来,发间玉簪在雪光里晃出冷芒;阿木的影子笼罩下来,他惯常沉默的脸此刻绷得像块铁——两人竟同时放弃防守,要在最后时刻封堵她的射门。
顾清棠的膝盖重重磕在冰面上,刺骨的疼顺着腿骨窜进脊梁。
她仰起头,瞳孔里只剩那枚下坠的球。
风突然转了向,从西北方卷来的气流裹着雪粒打在脸上,她却在这瞬间看清了球的旋转轨迹:逆时针转七圈,下落速度比三秒前快了半分。
"三秒!"
她的右手在冰面撑出深深的指痕,左足尖虚点地面,借着反作用力腾空跃起。
寒风灌进袖口,她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轻响,听见柳如烟急促的呼吸擦过耳畔,听见阿木低喝"小心"的尾音被风撕碎。
失衡了。
腾空的刹那,她的腰腹突然抽痛——是前日加练时被阿木撞出的旧伤。
身体不受控地往右偏,视野里的球门开始倾斜,球却己到了头顶。
顾清棠的指尖擦过球皮,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炸响在耳边:"清棠,球不会骗你,可你要学会在摔进泥里时,还能把球踢向太阳。"
她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左腿蜷起,右腿借势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冰面的反光刺痛眼睛,她却在这眩晕中精准捕捉到球的落点——比预计低三寸,偏左一分。
足背绷成利刃,在触球的瞬间,她屈起的左膝重重顶向右侧,用身体的扭转抵消失衡的力道。
球像被雷劈中的雀儿,擦着柳如烟扬起的指尖、阿木伸展的手臂,以一道诡异的弧线撞进球门右上角。
冰面的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下,球门网兜剧烈震颤,连门柱都发出闷响。
"进球!绝杀!"裁判的旗子抖得几乎脱手,声音破了三个调。
场边的学员们炸成一锅沸油。
有人撞翻了茶盏,有人踩碎了冰棱,连向来端着的世家子弟都跳起来,锦袍下摆沾了雪也顾不上。
柳如烟的绣鞋尖还悬在半空,玉簪不知何时掉在冰上,发梢沾着雪,眼睛瞪得像两盏被戳破的灯笼;阿木的手掌停在离球半尺的位置,指节发白,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好"。
冷三娘的银鞭"啪"地砸在石桌上,震得茶盏跳起来。
她原本半倚着看台的腰杆首了,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眼底的冷霜裂出细纹。
这个带过三届夜训营、从未夸过学员半句的女人,此刻竟缓缓站起身,掌声混着雪粒落进演武场:"顾小棠,你赢了。"
顾清棠跪在冰面上,掌心的梧桐叶被汗浸透,叶脉硌得生疼。
她望着冷三娘走下看台,皮靴踩碎冰碴的声音像心跳。
那女人递来一枚黑檀木令牌,表面雕着振翅的鸿雁,在雪光里泛着暗金:"夜鸿令,玉虹阁夜训营十年才出一枚的资格令。
拿了它,你明天就能进正营。"
"为什么?"顾清棠接过令牌,指尖触到木牌上极浅的刻痕——是历年持令者的名字,最末一个停在九年前。
冷三娘转身时斗篷扫起一片雪雾:"因为你刚才那脚,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天鞠宴上踢碎'女子不得入官赛'规条的那个人。"她的背影没入阴影前又补了一句,"她是我师姐。"
雪停了。
顾清棠独自站在演武场中央,冰面映着月亮,像块摔碎的玉。
她着夜鸿令,木牌上的鸿雁仿佛要振翅飞出掌心。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宿鸦。
她仰头望月,月光漫过眉骨,眼底的火焰烧得更烈:"母亲,你看,我开始踢破规矩了。"
树影里的黑影缩了缩,玄色披风上的雪粒簌簌落下。
他望着演武场中央的少女,喉结动了动,最终转身离去。
脚步比来时沉重三分——方才那记回旋踢,与他藏在暗格里的密报上,"定北侯旧部遗孤"的画像,还有那枚刻着"顾"字的旧玉佩,重叠得严丝合缝。
"咚——咚——"
五更梆子响了。
顾清棠裹紧斗篷往醉春楼走,路过演武场门廊时,听见门房老周嘟囔:"奇了,今儿这梆子声,倒像晨钟似的。"
她脚步微顿,抬头望向东边天际——鱼肚白正漫过云层,像极了某种即将撕裂黑暗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