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裴语嫣便醒了。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九成宫的青瓦被雨水洗得发亮。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醒了同屋的春杏。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昨夜翻查药典到三更,眼下还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取出一小盒自制的面脂,指尖沾了些许,轻轻点在眼下。这是用九成宫特有的白芷花与蜂蜜调制的,带着淡淡的药香。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唇若点朱,虽不似长安贵女们那般明艳,却另有一番清丽气质。
"又用你的宝贝面脂?"春杏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嘟囔,"曹嬷嬷见了,又要骂你僭越。"
裴语嫣笑着往她手里也塞了一小盒:"抹些吧,今日韦贵妃设宴,咱们得精神些。"
辰时三刻,丹霄殿侧厅己摆开宴席。
韦贵妃今日穿了件石榴红蹙金绣罗裙,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裴语嫣垂首站在杨妃身后,余光却瞥见魏王李泰正与身旁的官员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扫向殿门——显然在等什么人。
"陛下到——"
随着太监尖利的通传,李世民迈入殿中。他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了件靛青色常服,腰间系着一条素色玉带,看上去比平日随和许多。
"都平身吧。"皇帝摆摆手,目光在裴语嫣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丫头的手艺,朕还记得。"
裴语嫣心头一跳——那日金缮修补的八棱杯,皇帝竟还记得。
宴席过半,宫女们端上一道道珍馐。裴语嫣正为杨妃布菜,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去,李恪坐在亲王席上,面前的金樽酒满未动。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圆领袍,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头微蹙,似有心事。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酒有问题?
宴席散后,裴语嫣借口去取杨妃的披风,悄悄绕到了后厨。
几个厨娘正在收拾杯盘,见她进来,连忙行礼:"姑娘有何吩咐?"
"娘娘的醒酒汤可备好了?"她佯装随意地问道,目光扫过案几上的酒壶。
"备好了,这就送去。"
趁厨娘转身的功夫,裴语嫣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壶中残酒倒了些进去——这是她前日从太医署偷拿的验毒瓶,若酒中有异,瓶中药粉会变色。
刚藏好瓷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裴姑娘好兴致。"魏王李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白白胖胖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可是母妃的膳食不合口味?"
裴语嫣福身行礼:"回魏王殿下,奴婢来取醒酒汤。"
"哦?"李泰踱步到她跟前,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本王听说,你与三哥交情匪浅?"
他的手指冰凉滑腻,像蛇爬过皮肤。裴语嫣强忍恶心,垂眸道:"奴婢只是奉命伺候杨娘娘,与吴王殿下并无交集。"
"是吗?"李泰轻笑,忽然凑近她耳边,"那昨夜紫藤架下的竹梯,是谁放的?"
裴语嫣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二哥好雅兴。"
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李恪负手而立,玄色披风上还沾着雨水,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三弟来得正好。"李泰松开裴语嫣,笑容不减,"这丫头擅离职守,本王正想替你管教管教。"
"不劳二哥费心。"李恪语气淡淡,"她是母妃的人。"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李泰终于退开一步:"三弟既开口,本王自然给这个面子。"
待李泰走远,李恪才低声道:"今夜别出来,有人盯上你了。"
"可是那酒——"
"我知道。"他打断她,"别查了,这事牵扯太大。"
裴语嫣还想再问,远处己传来脚步声。李恪迅速塞给她一样东西,转身离去。
子夜,裴语嫣还是溜出了寝殿。
九成宫的秘阁建在温泉池后方,平日由重兵把守。但今夜大雨,守卫都躲到了檐下。她贴着墙根潜行,玉哨紧紧攥在手中——李恪给她这个,必有深意。
秘阁的门锁生了锈,她费了好大劲才撬开。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闪电照亮一排排木架。架子上堆满了卷宗,最显眼处标着"西域进贡录"。
她踮脚取下最厚的一册,借着闪电的光快速翻阅。当看到"贞观十三年"条目时,手指猛地顿住——
"龟兹进雪莲三株,魏王府领一株,吴王府领一株,余一株入御药库。"
雪莲!杨妃药方上的主药!
正欲细看,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裴语嫣慌忙将册子塞回原处,闪身躲到架子后。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人却让她大吃一惊——
竟是杨姝!
杨姝身着一身黑衣,动作敏捷地走进秘阁,她的目光在架子上扫视,最终落在了裴语嫣刚刚翻阅的“西域进贡录”上。她伸手取下那册卷宗,借着闪电的光快速浏览,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裴语嫣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充满了疑惑。杨姝为何会来这里?她和雪莲又有什么关系?
突然,杨姝似有所察觉,猛地回头看向裴语嫣藏身之处。裴语嫣心中一紧,暗道不好。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杨姝冷冷说道。
裴语嫣无奈,只好从架子后走了出来。“杨姐姐,你为何会在这里?”她鼓起勇气问道。
杨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有些事,你不该知道。但既然你己经查到这里,我也不瞒你了。这雪莲之事,牵扯到一个巨大的阴谋,你最好置身事外。”
不等裴语嫣再问,杨姝将卷宗放回架子上,迅速离开了秘阁。裴语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更加迷茫,但她也知道,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她不能就此放弃。
卯时的晨钟穿透薄雾,悠长的余韵在长安宫阙的层层飞檐间回荡,惊起一群栖在鸱吻上的寒鸦。裴语嫣在钟声的尾音里睁开眼,宫女居所特有的、混杂着劣质熏香与潮湿霉味的气息涌入鼻腔。同榻的春杏还在梦中呓语,薄被滑落,露出半截被冷水浣洗得发红的胳膊。
裴语嫣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铜盆里的水是昨夜的,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尘埃。她掬起水,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睑下泛着淡淡的青影——那是无数次时间循环叠加的疲惫,是知晓未来却无力改变的沉重。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用指尖蘸了些许自制的、带着凤仙花清苦气息的胭脂,点在唇上。这点微弱的血色,是她对抗这灰暗宫廷的最后一点倔强。
藏书阁的清晨是寂静的,只有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中无声舞蹈。裴语嫣跪坐在矮案前,展开一卷厚重的羊皮卷轴。柔黄的皮子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密密麻麻的梵文墨迹,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金色的沙地上列队行进。这是玄奘法师新译的《大般若经》残卷,需要誊录校对。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远处佛堂飘来的淡淡檀香。她蘸了蘸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墨汁浓黑如夜,落笔时却异常顺滑。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少女清脆如银铃般的嬉笑声,打破了这份沉静。裴语嫣微微侧首望去。御沟清澈的流水潺潺而过,不知是哪一处的石榴树开得盛了,几片艳红如血的花瓣随波逐流,打着旋儿飘来。几个刚留头不久的小宫女,正趴在汉白玉栏杆上,用磨得光滑的银簪子小心翼翼地捞取着花瓣。她们的脸庞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眼中是对这深宫禁苑里难得一见的自然之趣的纯粹欢喜。
“裴姐姐看!”一个圆圆脸、眼睛像黑葡萄似的小宫女阿沅,眼尖地发现了窗内的裴语嫣,立刻兴奋地扒着雕花窗棂,踮起脚,努力将湿漉漉的掌心伸进来。一片被水浸润得更加娇艳欲滴的石榴花瓣躺在她的掌心,水珠沿着她纤细的手腕滑落。“像不像上好的胭脂?”
裴语嫣的心头被这纯粹的快乐轻轻撞了一下。她放下笔,用笔杆的尾端,极轻地点了点阿沅的鼻尖,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温柔的笑意:“仔细些,若是被张公公瞧见你们当值时分心,怕是要罚你们抄十遍《女诫》了。”她口中的张公公,是掌管她们这片区域的内侍监,为人刻板严厉。
话音刚落,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裴语嫣连忙收回手,正襟危坐。阿沅也吓得吐了吐舌头,飞快地缩回窗外。
来人是杨姝。她提着一只精巧的竹篮,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清晨微凉的露气。竹篮里是满满一捧青翠欲滴、表皮还覆盖着一层细密茸毛的杏子,颗颗圆润,散发着新鲜果实特有的、带着微酸的清香。
“娘娘早起在园子里散步,瞧见这头茬的青杏熟了,特意让我摘些送来。”杨姝的声音依旧清冷,但看向裴语嫣时,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她俯身,仔细地从篮子中拣选出一个最大、颜色最匀称的杏子,递到裴语嫣面前。“尝尝,说是龟兹那边进贡的新树种结的,比咱们长安本地的甜得多,核也小。”阳光透过高窗,落在青杏上,那茸毛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
裴语嫣双手接过,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果皮,一股清新的气息首沁心脾。龟兹……遥远的西域,丝绸之路上的明珠。这枚小小的青杏,承载着千里风尘,也承载着杨妃那份不言而喻的关切。她知道,这份关切,多半源于李恪。
日头渐渐爬高,卯时的清凉被晌午的燥热驱散得无影无踪。阳光变得炽烈而刺眼,无情地炙烤着宫殿的琉璃瓦和光洁的青石板路。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沉闷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裴语嫣抱着一摞沉重的《法华经》卷轴,步履匆匆地行走在通往佛堂的宫道上。经卷用黄绫包裹着,但那份沉甸甸的份量依旧透过布帛压在她的臂弯。汗水很快浸透了内衫,紧贴着脊背,黏腻得难受。额角渗出的汗珠汇聚成流,顺着鬓角滑落,蜿蜒地流进衣领,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她只能尽量将头埋低,让宽大的宫女帽檐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可怜的阴影,同时小心地调整着抱书的姿势,避免汗水滴落在珍贵的经卷上。
御沟的水流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目的光。她转过一处爬满藤萝的转角,这里因为背阴,尚存一丝凉意。就在她微微松了口气时,一阵微不可察的风拂过她的鬓发。紧接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如同被精确计算过轨迹的蝴蝶,打着旋儿,轻盈而准确地落在了她怀中那摞经卷的最上方。
裴语嫣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呼吸却在一瞬间屏住。她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那片叶子——叶脉靠近叶柄的地方,清晰地排列着三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小孔!一个在正中,两个分列左右稍下。这是她和李恪约定的暗号,意为“平安,今夜老地方见”。
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紧张瞬间涌遍全身。她不动声色地抬起抱着经卷的手,借着整理布包的瞬间,指尖灵巧地将那片承载着秘密的银杏叶迅速卷入袖中。丝绸的凉意贴着皮肤,那叶子仿佛带着李恪指尖的温度。
然而,就在她刚将叶子藏好,心神尚未完全平复之际,一阵喧哗的仪仗声伴随着浓重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裴语嫣的心猛地一沉,暗叫不好!她下意识地想后退避让,却己经来不及了。
魏王李泰的仪仗队,如同一条华丽而傲慢的蟠龙,堵在了狭窄的宫道前方。金线绣制的蟠龙伞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晃花了人的眼。伞盖之下,魏王李泰斜倚在肩舆上,一身绛紫亲王常服,手持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正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那眼神,像极了猫在审视爪下无处可逃的老鼠,带着一丝玩味和居高临下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