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年间的六月六日,“天贶节”。长安城仿佛被扣在一口巨大的蒸笼里,蝉鸣嘶哑,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宫墙的琉璃瓦反射着白花花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连平日里最是威严肃穆的朱红宫门,在烈日的炙烤下也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按照宫中旧例,此日需“赐冰”以祛暑禳灾。这“冰”非是寻常之物,乃是去岁寒冬从太液池深处凿取,藏于深深冰窖之中,历经三伏仍坚硬如初的“寒玉”。能得到这份恩赐的,唯有帝后、得宠妃嫔以及少数位高权重的宫人。
巳时刚过,杨姝便端着一个剔透的青瓷莲花碗,步履轻盈地走进了闷热如蒸笼的藏书阁。碗中盛着的,正是这日最令人期盼的恩物——冷淘。碧绿透亮的槐叶汁如同凝固的翡翠,浸泡着根根细如银丝的面条。面条之上,堆砌着一座小小的“雪山”,那是用冬日窖藏的寒冰细细刮削,混入新鲜牛乳反复捶打而成的酥山,顶端点缀着几颗艳红欲滴、蜜渍过的樱桃脯,红白绿三色相映,光是看着便觉一股清凉之意首透心底。
“娘娘特地吩咐膳房做的,”杨姝将碗轻轻放在裴语嫣整理书卷的矮案上,难得地眨了下眼,清冷的眉目间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说是知道藏书阁里有人最是怕热,这槐叶冷淘最是消暑。”她口中的“有人”,自然是指裴语嫣。裴语嫣体质偏热,每逢夏日便格外难熬,这一点,显然己通过李恪之口,传到了杨妃耳中。
裴语嫣心中微暖,连忙起身谢过。她拿起旁边备着的银勺,小心翼翼地舀起顶端一小块颤巍巍的酥山。那乳白的冰酪甫一入口,便化作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浓郁的牛乳醇香中,又巧妙地糅合了槐叶特有的清新微涩,瞬间驱散了盘踞在五脏六腑间的燥热。樱桃脯的甜蜜紧随其后,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槐叶的微苦,形成绝妙的口感。她满足地轻叹一声,连日抄录经卷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口清凉抚平了。
“裴姐姐快看!快看呀!”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像只小雀儿般扑了进来。是新来的小宫女阿沅。她举着一样东西,献宝似的冲到裴语嫣面前。那是一个用五彩丝线精心编织的小蝎子,约莫拇指大小,形态活灵活现,张牙舞爪,色彩斑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尚服局的姑姑们教的‘五毒符’!”阿沅小脸兴奋得通红,鼻尖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说是‘天贶节’戴在身上,就能驱邪避疫,蚊虫不侵呢!姑姑说,蝎子最毒,编了它,别的毒虫就不敢近身啦!”她一边说着,一边踮起脚,试图将那五彩小蝎子别在裴语嫣素色的衣襟上。
杨姝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出来。她走上前,手指灵活地一勾,便将裴语嫣发髻间那支素银簪子抽了出来。青丝如瀑,瞬间滑落肩头。不等裴语嫣反应,杨姝己麻利地将那五彩丝线编成的小蝎子,系在了簪头原本插花的地方。
“傻丫头,”杨姝点了点阿沅的额头,语气带着过来人的调侃,“这‘五毒符’啊,在我们家乡,可不止是驱虫辟邪那么简单。这五彩丝线,这活灵活现的蝎子,常常是姑娘家亲手编了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取个‘毒(独)一无二’,‘情丝(思)缠绕’的意头!”
阿沅闻言,小脸“腾”地红透了,捂着脸“哎呀”一声躲到了书架后。旁边的几个年长些的宫女也掩着嘴低笑起来。藏书阁里一时充满了难得的轻松气氛。
杨姝促狭的目光转向裴语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赶明儿啊,该让咱们吴王殿下也亲手编一个,那才叫应景呢!殿下手巧,编出来的蝎子定然更威风!”这话一出,笑声更大了几分,带着善意的揶揄。
裴语嫣的脸颊也飞起了红霞,在杨姝促狭的目光和众人的笑声中,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发间那个五彩斑斓、略显粗糙的小蝎子。丝线是普通的宫用彩线,编织的手法也带着新手的稚嫩,但它却带着阿沅掌心汗水的温热,带着六月六日正午炽烈阳光的温度,更带着一种独属于深宫底层、微小却真实的生机与暖意。这份粗糙的温暖,无声地熨帖着她因知晓未来而时刻紧绷的心弦。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白天的闷热在入夜后终于酿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宣泄。子时己过,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藏书阁的窗棂和屋顶的琉璃瓦,发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声响。一道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间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只有隆隆的雷声在天地间滚动、炸裂。
阁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狂风的撕扯下摇曳不定,将裴语嫣伏案抄经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又扭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墨锭的松烟气息。她裹紧了单薄的夏衫,喉咙里一阵发痒,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这咳嗽并非全是受凉,更像是身体深处因强行干预历史而积累下的某种暗伤在湿冷雨夜里的蠢蠢欲动。
就在这风雨交加、雷声轰鸣的间隙,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暴雨声完全掩盖的叩门声响起。笃、笃、笃。三下,间隔均匀,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
裴语嫣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屏住了呼吸。她放下笔,侧耳细听。叩门声再次响起,比方才清晰了些许。
她快步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拔下了沉重的门栓,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湿冷狂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案上灯焰疯狂跳动,几近熄灭。
门外,站着浑身湿透的李恪。
雨水顺着他紧贴额角的黑发成股流下,滑过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在下颌处汇成小溪,不断滴落。深青色的亲王常服完全湿透,颜色深得近墨,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肩背线条。衣摆和靴子上溅满了泥点。他就这样站在瓢泼大雨中,脸色被闪电映得有些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寒星。
然而,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却是一个干燥的紫檀木棋奁。他用双臂和宽大的袍袖将它严严实实地拢在胸前,仿佛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任凭自己暴露在风雨中。
“路过值房,”他的声音被雨声和雷声切割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入裴语嫣耳中,“听见你咳嗽。” 简单的几个字,解释了这深夜冒雨前来的缘由。值房离藏书阁并不近,这“路过”二字,何其刻意,又何其珍贵。
裴语嫣心头一热,鼻尖瞬间发酸。她连忙侧身:“快进来!”
李恪闪身而入,带进一股浓重的湿气和寒意。他反手迅速关上门,将狂风暴雨隔绝在外。室内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雨打屋檐的哗啦声和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怎么淋成这样……”裴语嫣急忙找来一块干净的棉布想替他擦拭。
“无妨。”李恪阻止了她,先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棋奁放在一旁干燥的书案上,确认它没有沾染一滴雨水,这才接过棉布,随意地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水渍。动作间,水珠顺着他微敞的衣领滑入颈间。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墙角一堆码放整齐、等待整理的《金刚经》手抄卷轴上。它们被黄绫包裹着,堆成了一座小山。李恪走过去,将棋奁稳稳地放在那“经山”之巅。
“长夜无聊,雨声烦人,”他打开棋奁,露出里面温润如玉的黑白云子,“不如手谈一局?”
裴语嫣看着他在风雨交加的深夜,浑身湿透只为送一局棋,只为一句“听见你咳嗽”,喉咙像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点头,搬来两个蒲团放在书案两侧。
棋盘在经卷堆成的小山上铺开。黑檀木的棋盘,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幽光。李恪执黑,裴语嫣执白。
雨声如瀑,雷声渐歇,阁内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与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交织,竟奇异地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李恪的棋风一如他平日的性格,大开大阖,锐意进取,开局不久便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裴语嫣凝神应对,心思却有些飘忽。目光掠过他湿透的鬓角,微蹙的眉头,还有那只骨节分明、正拈起一枚黑子准备落下的手。那手背上有几道细微的、新愈合的浅痕,大约是练剑时留下的。
就在黑子即将落向棋盘中央那至关重要的“天元”之位时,裴语嫣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低呼出声:“等等!”她的手指己先于意识,急切地按在了李恪的手腕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震。他手腕的皮肤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气,而她的指尖却是温热的。裴语嫣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起来。
“哦?”李恪的动作顿住,眉峰微挑,深邃的目光从棋盘移向她的脸,带着一丝探究和若有似无的笑意,“裴女史……这是要指教本王棋艺?”他的声音低沉,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烛火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猛地拉长晃动。
裴语嫣脸颊发烫,避开他灼人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指着“天元”附近几处看似松散的白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殿下……此步若落‘天元’,看似气势如虹,实则……略显轻进。白棋看似松散,但在此处、此处、还有此处,皆有后手。黑子若执意于此,白棋只消……”她伸出纤白的手指,在棋盘上虚点了三个位置,“只消三手,便能形成反杀之局,断去黑棋大龙首尾呼应之势,届时……恐难挽回。”她的分析条理清晰,点出的位置精准无比。
李恪静静听着,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棋盘上移动。待她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加深了。他没有收回悬在“天元”之上的黑子,反而手腕一沉,那枚乌黑发亮的云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清脆地落在了“天元”之位!
“那便试试。”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兴致,“让本王看看,裴女史这三步反杀,如何精妙。”
裴语嫣心头一紧,却也激起了一丝好胜心。她不再多言,凝神屏息,拈起白子,依着方才所言,一步一步,沉稳落子。第一步,看似寻常的接应;第二步,奇兵突出,卡在黑棋气眼要害;第三步,手起子落,精准地切断了大龙与后方的联络!
三步!不多不少!棋局瞬间逆转!原本气势汹汹的黑棋大龙,竟真的被白棋三子绞杀,陷入重围,生机渺茫!
阁内一片寂静,唯有雨声和棋子落盘的余韵。李恪看着棋盘上风云突变的局势,半晌没有言语。他的目光从棋局缓缓抬起,落在裴语嫣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赞赏,似乎还有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涌动。
就在裴语嫣被他看得有些心慌,不知该如何应对时,李恪忽然动了。他没有去动棋盘上的残局,而是伸手探向那个紫檀木棋奁的底层。只听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棋奁底部竟有一个小小的暗格弹开。
他从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剥开几层油纸,露出了里面几块晶莹剔透、如同凝固的琥珀般的物事。那糖块在烛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里面还均匀地裹着炒得喷香的金黄色芝麻粒,散发出一种甜蜜焦香的气息。
“龟兹进贡的上品麦芽糖,”李恪拈起一块,递到裴语嫣面前,眼神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仿佛盛着细碎的金芒,“贺你……赢棋。”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将这风雨飘摇的深夜,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