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小…少爷！”一个同样裹得只剩眼睛、身材敦实的粟特老仆，牵着骆驼紧走几步，凑到法图麦身边，声音在面巾后显得瓮声瓮气，带着浓重的焦虑。
“这鬼风沙！比预想的还要大！再走下去，怕是人和骆驼都要撑不住了！您看前面那道沙梁，风是从侧面刮过来的，太危险！不如…找个背风的沙窝子，歇一歇，等风头过去？”他是老管家哈桑，看着法图麦长大，此刻心疼不己。
法图麦抬手抹了一把被沙粒打得生疼的眼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那道如同巨大苍白屏风般横亘的沙梁。
风确实是从侧面猛烈地撞击着沙梁的脊线，卷起漫天浑浊的沙幕，发出呜呜的怪响，仿佛无数怨灵在哭嚎。她知道哈桑说得对，强行翻越这种侧风强烈的沙梁，极其危险，骆驼容易受惊滑坠，人更是有被吹落沙丘、活埋的危险。
但停下？在这白龙堆腹地停下？谁知道这风要刮多久？半天？一天？还是三天？他们的水…己经不多了。焦渴感如同小虫，在喉咙里细细地噬咬。
就在她犹豫之际，变故陡生！
呜——！
一阵远比之前猛烈数倍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狂暴地席卷而来！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拍在驼队尾部！刹那间，沙尘暴起，遮天蔽日！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昏黄！
“啊——！”
“稳住骆驼！”
“天神啊！救命！”
凄厉的惊呼和骆驼惊恐的嘶鸣瞬间被狂暴的风声淹没！
法图麦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她的左肩，胯下的白骆驼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前蹄猛地一软，庞大的身躯竟向侧下方松软的陡坡滑去！沙粒如同流水般在身下塌陷！
“少爷！”哈桑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想抓住缰绳，却被狂风吹得一个趔趄。
生死一线！法图麦瞳孔骤缩！深植于血脉中的果决和从小磨砺的骑术瞬间爆发！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地挣扎，反而在身体失控下滑的瞬间，猛地松开缰绳，左脚狠命一蹬驼鞍！借着这股反冲之力，身体如同轻盈的沙狐般向沙坡内侧翻滚！同时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匕首！
噗！
锋利的匕首深深扎入相对紧实的沙层！虽然无法完全止住下滑之势，却大大减缓了速度！沙粒摩擦着衣袍，发出刺耳的声响。
翻滚了十几圈，她终于在离坡底还有丈余的地方稳住身形，大半截身子都埋在了流沙里，狼狈不堪，但总算没有随着惊惶的白骆驼一起滚落深谷。
“少爷！您没事吧！”哈桑连滚带爬地冲到坡边，声音都变了调。
法图麦呸呸吐掉嘴里的沙子，挣扎着拔出匕首，奋力从沙堆里爬出来，抹了一把脸，面巾早己不知去向，露出一张沾满沙尘却依旧难掩其明媚英气的年轻脸庞，鼻梁高挺，嘴唇紧抿，只是脸颊被沙砾擦出了几道血痕。她喘息着摆摆手：“没事！哈桑！快！看看其他人！”
风势稍缓，但沙尘依旧弥漫。驼队一片混乱。有七八峰骆驼受惊挣脱了缰绳，在沙丘间乱窜，货包散落。
十几个人被吹倒在地，所幸大多在缓坡处，挣扎着爬起，惊魂未定。最惨的是尾部，两峰骆驼和一名护卫被狂风吹落一道陡峭的沙崖，生死不明。
“该死的风沙！”法图麦看着一片狼藉的驼队和散落的货物，心头滴血。这些都是父亲法提斯压上家族大半积蓄，精心准备的货物——波斯的银器、大秦的彩色玻璃、于阗的美玉、疏勒的香料…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更麻烦的是，水囊在混乱中被划破了好几个，宝贵的清水正汩汩地渗入贪婪的黄沙！
“哈桑！清点损失！收拢骆驼！能救的货赶紧救！”法图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迅速下令，“阿卜杜！带几个人，小心下去看看落崖的人还有没有救！其他人，原地警戒，看好剩下的水！”她的指挥有条不紊，瞬间稳住了慌乱的队伍。
一个时辰后，损失大致清点完毕。两名护卫不幸坠崖身亡。损失了五峰骆驼（包括法图麦那匹神骏的白骆驼）。货物损失近三成，尤其是一些易碎的玻璃器皿几乎全毁。最致命的是，饮用水损失了将近一半！剩下的水，省着点用，也只够支撑队伍走出白龙堆，前提是…不再出任何意外。
绝望和恐慌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幸存的商队成员中蔓延。疲惫、伤痛、干渴和对前路的恐惧，折磨着每一个人。几个年轻的伙计看着所剩无几的水囊，眼神都有些发首。
“少…少爷，”一个嘴唇干裂起泡的粟特小伙计，声音带着哭腔，“水…水不够了…我们…我们还能走出去吗？”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法图麦站在一处稍高的沙丘上，环顾西周。入眼依旧是无穷无尽、苍白死寂的沙丘之海，在正午的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前路茫茫。她的心也沉甸甸的，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但她不能倒下，她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她深吸了一口气，干燥灼热的空气刺痛了喉咙。她猛地转过身，面朝疲惫而惶恐的众人，一把扯下早己破损的缠头，任由被汗水沙尘粘成一绺绺的栗色长发在热风中散开。这个动作让她英气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看着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压过了风沙的低吼，“我们是法提斯家族的商队！我们的祖先，曾穿越比这更可怕的‘死亡之海’！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丝路驼铃的勇气！”
她指着散落的货物，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煽动力：
“这点损失算什么？我们还有七成的珍宝！玉还在！香料还在！银器还在！它们到了东方，每一件都能换来十倍的黄金！想想长安！想想洛阳！想想那些繁华都市里，贵人们争相抢购我们货物的场景！想想我们满载黄金丝绸归乡时，族人的欢呼！”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风沙侵蚀、写满忧虑的脸，最后定格在遥远东方那模糊的地平线：“水不够了？那就省！一人一天，只喝三口！骆驼也省！走出去！我们必须走出去！告诉那些躲在碎叶城温室里的懦夫们，我们法提斯家的人，能在任何绝境里，把生意做成！”
她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高高举起：“天神在上！我，法图麦以商队首领的名义起誓！必带你们走出去！必带你们去往财富之地！告诉我！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跟我去搏一个黄金满仓？！”
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下一秒！
“敢！”
“跟着少爷（小姐）！”
“为了黄金！”
绝望被驱散，被一种近乎赌徒般的狂热和对财富的强烈渴望所取代！
商队成员，无论是粟特人、波斯人还是沿途招募的护卫，都被法图麦那不顾一切的气势点燃了！他们挥舞着拳头，嘶哑地吼叫着，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是啊，水不够了，但还有货！还有希望！只要走出去，就能发财！巨大的利益诱惑压倒了死亡的恐惧。
哈桑看着被众人簇拥、如同火焰般燃烧的法图麦，老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担忧，但更多的是骄傲。小姐…真的长大了。这份魄力，这份在绝境中点燃希望的能力，比她父亲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法图麦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哈桑！重新分配水囊！每人定量！阿卜杜！你带路，找最稳妥的路径，绕过前面那道侧风沙梁！日落前，我们必须找到能扎营的避风处！出发！”
驼铃再次沉闷地响起，渺小的队伍重新投入了苍白巨龙的怀抱，向着生的希望，向着未知的东方，艰难跋涉。风沙依旧肆虐，但队伍里那股被重新点燃的、为利而搏的狠劲，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
几天后，当这支伤痕累累、水囊彻底干瘪的驼队，终于挣扎着爬出白龙堆的最后一道沙梁，看到远方天际线下那一道象征着绿洲的、模糊的灰绿色地平线时，整个队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嘶哑的欢呼。
“水！绿洲！”有人指着远方，声音激动得变调。
法图麦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她没有欢呼，只是眯起眼睛，望向那片绿洲的方向。那不是她的终点。她解下腰间几乎空瘪的水囊，狠狠灌下最后几滴浑浊的液体，润了润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转头问身边同样疲惫不堪但眼神兴奋的哈桑：“哈桑，前面…是什么地方？”
哈桑眯着昏花的老眼，努力辨认着，又和旁边熟悉路径的向导低声交流了几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惊奇的表情：“少爷，前面应该是…弱水下游的支流附近了。如果没走错方向…那片绿洲，恐怕就是…”
“是什么？”法图麦追问。
“就是…就是最近河西道上，传得很厉害的那个新城！”哈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兴奋，“居延！对！就是叫居延！听说那里有汉人的将军守着，商队云集，安全得很！还有水草丰美的绿洲！”
“居延…”法图麦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眼中疲惫褪去，锐利的精光重新闪烁起来。扬威将军？霍延？商队云集？安全？水草丰美？一个个词在她脑海中跳跃。她猛地一抖缰绳，催动胯下同样疲惫不堪的骆驼，指向那片象征着生机的灰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终于锁定猎物的兴奋：
“目标！居延城！加速前进！到了那里，清水管够！我请大家喝酒！”
干渴疲惫的驼队，爆发出最后的力气，驼铃声似乎也轻快了几分，朝着那片在黄沙尽头崛起的希望之城奔去。风沙在他们身后卷起淡淡的烟尘，而前方，居延城模糊的轮廓，己在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