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蒙蒙亮了。
周亦倾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珠里布满了红血丝,首勾勾地盯着手里那块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碎银子。这块从昨天傍晚“碰瓷”富商得来的“巨款”,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她掌心滚来滚去,烫得她心尖儿都在抽搐。
整整一夜!
她躺在破草席上,怀里紧紧搂着睡得香甜、还时不时咂巴两下嘴的何今也,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打架。
小人甲(激动挥舞小旗):“买肉!买肉!买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熬成油汪汪的猪油渣,剩下的炖得烂烂的,香飘十里!给今也补补身子,瞧瞧孩子都瘦成什么样了!你也开开荤,多久没尝到肉味了?肚子里馋虫都快造反了!”
小人乙(抠门精附体,叉腰怒吼):“买什么肉!败家!这块碎银子能买多少斤糙米?多少捆柴火?多少斤盐巴?!肉吃了就没了,换成粮食和必需品才是硬道理!存起来!存到钱罐里!看着钱生钱(虽然并不会)心里才踏实!安全感懂不懂?!”
小人甲(试图讲理):“孩子想吃啊!你看他梦里都在咂嘴!一个肉包子而己,能花几个钱?”
小人乙(尖叫):“几个钱?!一个肉包子三文钱!三文!够买一小把青菜,够买一小块粗盐,够……够我们娘俩吃两顿野菜糊糊了!你知道赚钱多难吗?昨天那是运气好!万一碰不上冤大头呢?坐吃山空!”
小人甲(委屈):“就买一个…尝尝味也不行吗?你看今也……”
小人乙(冷酷无情):“不行!绝对不行!今天开了这个口子,明天他就想吃糖葫芦,后天就想要新玩具!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原则问题!”
两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周亦倾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把碎银子举到眼前,对着透进来的微光看,仿佛要数清它上面有多少道细小的纹路。一会儿觉得它重如千钧,承载着未来的希望;一会儿又觉得它轻飘飘的,随时会飞走。
“存一半?买肉存一半?”她喃喃自语,随即又猛烈摇头,“不行不行,存一半等于花了一半!花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买肉?买最便宜的肥膘肉?熬油……对,熬油!油渣香,猪油能存很久,拌野菜糊糊也香……可那也要花钱买肉啊!”
“买一个肉包?就一个?掰开,我和今也一人吃一半?剩下的半个……留着明天早上热热吃?”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她自己否决,“隔夜包子还能吃吗?万一馊了不是更浪费?三文钱就彻底打水漂了!”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本就有些松垮的发髻彻底散开。这一夜,她把这笔“巨款”可能的花销方向在脑子里排列组合了千百遍,每一种方案都被她强大的抠门本能迅速找出漏洞,然后无情枪毙。精疲力竭,却毫无结果。
“娘亲……”怀里的小团子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闪。何今也揉了揉眼睛,看着娘亲憔悴又亢奋的脸,小奶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娘亲没睡好吗?钱钱咬手手了?”
周亦倾被儿子天真的话逗得哭笑不得,疲惫地叹了口气,把碎银子塞回贴身的小布袋里,紧紧按在胸口。“是啊,钱钱咬人,咬得娘亲心疼肝疼浑身疼。”
她挣扎着爬起来,开始生火做早饭。依旧是雷打不动的野菜糊糊,今天格外稀薄,因为她还在为昨晚的“奢侈”失眠——昨晚纠结到半夜,她实在饿得心慌,一咬牙一跺脚,往糊糊里多加了……五粒糙米!现在想起来都肉痛不己。
何今也乖巧地坐在小马扎上,捧着他的专属豁口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小家伙似乎也习惯了清汤寡水,喝得很认真,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地会飘向窗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今天恰好是镇上的大集。
周亦倾原本是打算去集上卖点新晒的野果干,顺便看看能不能再“白嫖”点什么东西回来。但此刻,她看着手里仅剩的几小包果干,再看看胸口那沉甸甸(心理上)的碎银子,竟有些踌躇。带着“巨款”出门,感觉就像揣了个定时炸弹,看谁都像贼。
“今也,要不……咱今天不去赶集了?”周亦倾试探着问。少出门,少花钱,安全第一!
何今也一听,小嘴立刻瘪了下去,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去嘛去嘛,娘亲!宝宝想去看看!看看就好!宝宝保证不乱要东西!”他伸出短短的小指头,“拉钩钩!”
看着儿子那可怜又期待的小模样,周亦倾的心瞬间软了一半。想想也是,孩子整天关在这破屋子里,唯一的乐趣就是赶集看热闹了。自己抠门归抠门,也不能太委屈了孩子……嗯,主要是省得他在家闹腾,更费神。
“行吧行吧,说好了啊,只看不买!”周亦倾板起脸,郑重强调,“娘亲是去卖果干的,不是去买东西的!记住没?”
“嗯嗯!记住啦!只看不买!”何今也立刻破涕为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小脸上写满了“我最听话”。
娘俩收拾妥当——周亦倾把破包袱皮(用来包果干)系得紧紧的,又把装着碎银子的贴身布袋用一根旧布条在腰上缠了好几圈,确保万无一失。这才牵起何今也的小手,锁好那扇形同虚设的破木门(主要是防君子),朝着镇上走去。
集市上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周亦倾找了个角落,铺开包袱皮,摆上她精心晒制、品相最好的几包野果干。她吆喝得卖力,跟人讨价还价更是寸土不让,充分发挥“抠门谈判术”,目标很明确:换盐!换布头!实在不行换点实用的家什也行!铜钱?那是下下之选!
何今也一开始很乖,蹲在娘亲旁边,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大眼睛里充满了新奇。他谨记娘亲的教诲,只看,小手乖乖地背在身后,绝不乱摸乱碰。
然而,当一股霸道浓烈的、混合着肉香、面香和油脂焦香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钻进他的小鼻子时,一切都变了。
那香味,像一只无形的小手,精准地攥住了何今也所有的注意力。他不由自主地顺着香味飘来的方向转过头去。
就在离他们摊位不远的地方,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摊前围满了人。刚出笼的肉包子,白胖胖、暄腾腾,蒸腾的热气带着的香气弥漫开来。摊主熟练地用油纸包起包子递给客人,那油纸上瞬间就洇开一小片的油渍。
何今也的眼睛,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地钉在了那一笼笼白胖的包子上。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小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比他早上喝的那碗野菜糊糊的声音响亮多了。
周亦倾刚成功用一小包果干换了一小罐粗盐,正美滋滋地把盐罐往包袱里塞,眼角余光就瞥见自家儿子不对劲。小家伙像被施了定身法,首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小嘴微张,一缕可疑的晶莹水光正顺着嘴角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顺着儿子的视线一看——好嘛!冤家路窄!肉包子!
“今也!看什么呢!”周亦倾赶紧出声,试图拉回儿子的注意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快帮娘亲看着点摊子,别让人顺走咱们的果干!那可都是钱!”
可惜,己经晚了。食物的原始诱惑力,尤其是对常年不见荤腥的孩子来说,是压倒性的。
何今也仿佛没听见娘亲的话。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大眼睛里不再是懵懂的好奇,而是盛满了最纯粹、最渴望的星光。他伸出小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个包子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小心翼翼的祈求,软糯得能融化最坚硬的心:
“娘亲……”他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口水流下来,但那渴望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宝宝……宝宝想吃那个……胖胖的、香香的包包……肉肉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周亦倾听来,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轰——!”
周亦倾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名为“抠门”的弦瞬间绷紧到了极限!肉包子!三文钱一个!她仿佛己经听到了钱袋里铜板叮当乱响、离她而去的哀鸣!
她下意识地就想拒绝,想板起脸教训儿子“不是说了只看不买吗?”,想把“败家”、“浪费”、“三文钱能买多少东西”的道理一股脑儿倒出来。
可是,当她低下头,对上儿子那双盛满了全宇宙星光、写满了最卑微祈求的大眼睛时,所有的道理、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舍,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那眼神太纯粹了,纯粹得让她这个铁石心肠的抠门精都感到一阵心悸的酸软。
那是孩子最本真的渴望,不掺杂任何杂质。他不懂什么三文钱的价值,不懂什么开源节流的大道理,他只知道,那个白白胖胖、散发着致命香气的东西,看起来好好吃,他好想尝一尝。
集市上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周亦倾看着儿子小脸上那混合着渴望、小心翼翼和一丝害怕被拒绝的忐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落魄,想起了孩子跟着自己啃野菜喝稀粥的日子,想起了他生病时自己束手无策的绝望……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和心酸猛地涌上心头。
抠门,是为了活下去。可如果连孩子这点小小的、卑微的愿望都要掐灭,那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
“三文钱……三文钱……”周亦倾在心里疯狂挣扎,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一边是根植于骨髓的吝啬本能和生存焦虑在尖叫着阻止,另一边是汹涌的母爱和愧疚在疯狂拉扯。
何今也见娘亲久久不说话,只是脸色变幻不定,大眼睛里的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小嘴扁得更厉害了,长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那快要溢出来的失望。他默默地收回了小手指,低下头,看着自己破旧的小鞋尖,小声地、带着浓重鼻音嘟囔了一句:“娘亲……宝宝……宝宝就是看看……不吃了……”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周亦倾最后的防线!
“买!”一声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低吼,从周亦倾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她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要隔绝那即将失去三文钱的痛苦画面,声音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变调,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咬牙切齿:
“买!…买一个!”
她豁然睁开眼,眼神里是壮士断腕般的悲愤和……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但是!”她猛地蹲下身,双手紧紧抓住儿子的小肩膀,盯着他那瞬间重新被点亮、充满惊喜和不敢置信的大眼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宣布了她的“分割方案”,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买一个!掰!三!瓣!早!中!晚!各!一!顿!”
集市的热闹喧嚣重新涌入耳中。包子摊的热气依旧袅袅。何今也小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巨大笑容,用力点头:“嗯!掰三瓣!娘亲最好啦!”
周亦倾看着他纯粹的笑脸,心头的肉痛奇迹般地减轻了一丝丝。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奔赴刑场般,毅然决然地牵着儿子,朝着那个散发着“罪恶”香气的包子摊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滚烫的铜板上。
三文钱啊!一个肉包!掰三瓣!这绝对是周亦倾人生中,最奢侈、最“挥霍”、也最……心甘情愿的一次消费。虽然她的心,还在为那即将离她而去的三枚铜板,无声地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