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客厅里,时间仿佛被浓稠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死寂冻结。
林晓阳瘫靠在冰冷的茶几腿上,背脊被硬木硌得生疼,却抵不过胸腔里那颗狂跳欲裂的心脏带来的冲击。她死死盯着几米外地毯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流淌,混合着汗水,在冰冷的脸颊上划下狼狈的痕迹。刚才那场短暂却如同炼狱般的搏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抽空了她所有的勇气。他死了吗?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喉咙,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就在这时,那具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仿佛只是无意识的抽搐。
然后,是更清晰的动作。顾承屿的头颅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侧转过来。脖颈似乎还残留着痉挛的僵硬,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他的脸,终于暴露在窗外透进来的、冰冷而遥远的光线下。
那张总是冷硬如雕塑、覆盖着万年寒冰的脸,此刻被剧痛和失控彻底摧毁。汗水浸透的黑发凌乱地黏在惨白的额角,脸颊上残留着她刚才慌乱中试图撬开他牙关时留下的几道细小的、渗着血丝的抓痕。嘴角干涸的血沫和白沫混合着,勾勒出狼狈而脆弱的线条。
但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冰冷、掌控一切的黑眸,此刻瞳孔微微涣散,残留着剧痛过后的茫然和生理性的水光。然而,在那涣散的深处,却清晰地映出了林晓阳蜷缩在黑暗角落里、泪流满面、惊恐万状的影子。
那不是审视。
不是漠然。
甚至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光了所有盔甲、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的、赤裸裸的、近乎毁灭性的羞耻!一种被窥见最不堪、最失控、最脆弱一面的、深入骨髓的屈辱!那眼神深处翻涌的,是深渊被强行撕裂后暴露出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痛苦与……绝望。
这眼神比任何斥责都更具穿透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晓阳的心上!
“轰”的一声,她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后怕、甚至一丝丝残留的怜悯,都被这眼神里蕴含的巨大羞耻和痛苦彻底碾碎!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那眼神里无形的火焰灼伤!
就在这时——
“呃……”
一声极其沙哑、破碎不堪的闷哼,从顾承屿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像面条,只勉强抬起一点,便又重重地跌回冰冷的地毯上。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粗重的喘息声变得更加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共鸣。
林晓阳的心脏被那声闷哼狠狠揪紧!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视线再次撞上他。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除了那滔天的羞耻和痛苦之外,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对那散落在不远处地毯上的深棕色药瓶的渴望!
药!
他需要药!需要控制!
这个认知像电流般瞬间击穿了林晓阳混乱的思绪!恐惧和自我保护的本能还在尖叫着让她远离,远离这个刚刚展现出恐怖一面、此刻又脆弱得如同琉璃的男人!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根植于刚才那场生死搏斗后的冲动,却驱使着她!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动作狼狈不堪,膝盖被碎玻璃再次划破也浑然不觉。她一把抓起那个小小的深棕色药瓶,又眼疾手快地捡起滚落在旁边、尚未被酒水完全浸湿的两粒白色药片。
“给…给你!”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急切,颤抖着将药瓶和药片递到他面前,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手臂僵在半空。
顾承屿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近在咫尺的药瓶上。那眼神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近乎贪婪的光芒!他那只还能稍微活动的手猛地抬起,动作因为虚弱和残余的颤抖而显得笨拙又急迫,一把抓住了药瓶!
他的手指冰冷,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力道,死死攥着那小小的塑料瓶,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再次泛起青白。他试图拧开瓶盖,手却抖得厉害,瓶盖在瓶口徒劳地打滑,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林晓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他徒劳的挣扎,看着他眼中那因为无法立刻掌控药物而升腾起的、混合着绝望的暴戾,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他拧开——
“滚!”
一声嘶哑到极点、却蕴含着滔天怒意和冰冷杀气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猛地从顾承屿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
林晓阳伸出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身体因为惊恐而后仰,差点再次摔倒!
顾承屿看也没看她一眼,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颤抖的手上。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绷紧出凌厉的线条,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身体的颤抖和虚弱。终于,“咔哒”一声轻响,瓶盖被拧开了!他几乎是粗暴地倒出几粒药片,看也不看,仰头干咽了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艰难的吞咽声。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攥着药瓶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毯上,身体再次下去,只剩下沉重而艰难的喘息。
客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
林晓阳蜷缩在不远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面,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看着那个重新陷入沉默、如同破碎玩偶般的男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处安放的茫然感将她紧紧包裹。他让她滚…那冰冷的、淬着杀气的“滚”字,像一把冰锥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该走吗?
离开这里?
远离这个可怕而危险的男人?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玄关的方向,逃离的渴望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顾承屿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药物尚未完全起效、神经末梢残余的放电。很轻微,却让林晓阳的心猛地一缩。她看到了他垂落在地毯上的手背上,几道新鲜的、被碎玻璃划破的血痕,正缓慢地渗出细小的血珠。还有他后脑勺刚才撞在茶几腿上的位置,虽然被头发遮掩,但隐约能看到一小块不自然的青紫。
这些伤口…不处理…会感染…
他这个样子…能自己处理吗?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恐惧淹没的、属于医者的本能,如同寒夜里的火星,在她心底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走?还是留?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恐惧和理智都在尖叫着离开,但眼前这具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身体,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钉在了原地。
她做不到。
她无法就这样把一个刚刚经历如此可怕癫痫发作、甚至可能还有脑震荡风险的人,独自丢在这片冰冷的狼藉里。
屈辱的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她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那点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沉沉的墨黑,渐渐透出一丝灰蒙蒙的、毫无温度的铅白。立冬的黎明,吝啬而冰冷。
地毯上的顾承屿,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平缓了一些,身体的颤抖也几乎微不可察。药物在缓慢地发挥作用,将他从崩溃的边缘一点点拉回。
林晓阳依旧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寒冷而僵硬麻木,胃部的隐痛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也早己麻木。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不知又过了多久。
顾承屿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随即,他那只攥着药瓶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抗拒,抬了起来。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承受着千钧重负。
林晓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干什么?!
那只手并没有伸向她,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它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羞耻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疲惫,抬到了他眼前。
骨节分明、沾着干涸血渍和地毯纤维的手指,在窗外透进来的、冰冷的晨光下,微微颤抖着。
然后,那几根手指,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收拢。
将掌心那个小小的、深棕色的药瓶,连同里面残余的药片,一起……
死死地攥紧。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起骇人的青白。
仿佛要捏碎那承载着他所有不堪秘密和脆弱根源的塑料瓶。
又仿佛,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这唯一能维系他摇摇欲坠的“正常”的救命稻草。
这个无声的动作,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晓阳的心上。
她看着那只死死攥紧药瓶、指节发白的手,看着那手背上新鲜的伤痕,看着地毯上那个沉默的、被巨大羞耻和痛苦彻底吞噬的身影,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凉感,如同立冬清晨最冰冷的寒露,瞬间浸透了她的西肢百骸。
天,快亮了。
而深渊的裂缝里,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灰烬,和那只死死攥紧秘密、不肯放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