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下来的路,是用血泪丈量的炼狱。
小小的盼娣高烧不退,双腿溃烂流脓,昏睡中惊悸哭喊:“别打我!别锁我!娘…救我…” 每一声都剜割林晚秋的心。
林晚秋则是断臂伤口感染,低烧缠身,眼前阵阵发黑。张大川的伤腿肿如发面馒头,每一步都踩在刀尖。
好在途经一个偏僻小村的时候,他们冒险用几张毛票,从一个胆大村民手中换来一小包珍贵的消炎草药、一把粗盐、几个冻硬的窝头。
张大川把草药捣碎敷在母女伤口上,用盐水清洗,窝头用体温焐软,一点点喂给盼娣。这点补给,如同荒漠甘泉,勉强维系着三缕游丝。
恶婆怨毒的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仿佛仍在耳边萦绕。
远远看到矿工打扮的人影,他们便如惊弓之鸟,躲进冰冷刺骨的河沟,冻得浑身青紫才敢出来。每一步都踩在恐惧的弦上。
身体的剧痛尚能忍受,精神的煎熬却如钝刀割肉。盼娣的呓语、对追兵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沉沉压在心头。
...
当日思夜想的、那两间冒着炊烟的新土屋终于刺破冬日灰蒙的天际线时,夕阳的余晖己为群山镶上黯淡的金边。
寒风凛冽,屋顶冒起了屡屡炊烟...
林晚秋再也支撑不住,积攒了一路的血泪、疲惫、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堤坝。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院门外!怀里的盼娣被震动,发出微弱的呻吟。
“娘——!!!”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柴门嘶喊,整个人如同抽去脊梁,与张大川一起抱着小小的盼娣,大声哭喊起来...像是要把这世间的不公都哭出来,泪水瞬间洇湿了身下的土地。
“晚…晚秋?”张母颤巍巍起身,摸索到门边,迟疑地拉开柴门。
林晚秋艰难抬头。张母摸索的手,正碰到她冰冷枯槁、沾满泥污的手!
她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林晚秋的手,另一只手颤抖着摸向她的脸,触到满脸冰凉的泪水,再摸到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身体…
“老天爷啊!是…是你们?!真…真回来了?!”张母的声音瞬间带上哭腔,浑浊的老泪奔涌而出,“这…这孩子是…盼娣...?”
“娘…” 昏沉中的盼娣,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安全的气息,在母亲怀里发出了一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呓语。
“苦命的孩子啊!”张母再也无法抑制,张开枯瘦却有力的双臂,将林晚秋连同她怀里的盼娣,一同紧紧搂进自己干瘪却温暖的怀里,放声痛哭,“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滴落在林晚秋的头发和盼娣脏污的小脸上。
屋内,昏黄的油灯跳跃着温暖的光晕,驱散着门外的严寒与黑暗。
盼娣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土炕最温暖、最柔软的角落,身上严严实实盖着家里最厚实、最干净的棉被。
张母用温热的盐水,颤抖着、极其轻柔地为她清洗双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每一下触碰都让昏睡中的盼娣痛苦地蹙眉,张母的眼泪便掉得更凶。
宝儿趴在炕沿,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伤痕累累的“姐姐”。
林晚秋坐在炕边,断臂的伤口己被张母重新上药,用干净的旧布仔细包扎好,虽然依旧传来阵阵钝痛,但紧绷了数日、如同满弓之弦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虚脱。
她看着被窝里那张被擦洗过、虽然依旧瘦得脱形、面色蜡黄,但眉眼间己能清晰看出大女儿轮廓的小脸,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抚上盼娣冰凉的脸颊。
那冰凉的、粗糙的触感,让昏睡中的盼娣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昏暗温暖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却让她灵魂深处感到无比熟悉和渴望的女人的脸。
西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土屋里一时间只剩下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林晚秋看着女儿那双茫然、惊惶又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探寻的眼睛,积压了五年的思念、愧疚、痛苦和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她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俯下身,用那只完好的手臂连同整个身体,紧紧地将盼娣瘦小的身躯搂进怀里!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盼娣枯黄的头发和单薄的脖颈。
她怕巨大的哭声更吓到孩子,更怕这温暖真实的触感只是一场易碎的幻梦,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将所有的悲恸与狂喜都化作喉咙深处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整个身体因这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
盼娣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窒息的拥抱和滚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了。
她僵硬的身体在那熟悉到灵魂都在震颤的气息包裹下,渐渐软化。
遥远的、属于母亲的温暖记忆,冲破被虐待的冰冷黑暗,瞬间将她席卷!巨大的委屈、茫然、不敢相信和失而复得的巨大酸楚,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的心防!
盼娣小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娘…?真…真是你…他们都说你跑了...再也不回来了?”这声带着巨大不确定和深切渴望的呼唤。
“是…是娘!是娘啊!盼娣!娘的盼娣啊!娘…娘找到你了!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啊!让你受苦了!我的孩子啊!”林晚秋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将脸深深埋进女儿瘦弱的颈窝,滚烫的泪水仿佛要灼穿皮肤,仿佛要将这五年错失的光阴、女儿遭受的苦难和自己的无尽悔恨,都化作泪水哭尽。
盼娣感受着颈窝里那滚烫的湿意和母亲身体剧烈的颤抖,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母亲的悲恸哭声,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委屈、绝望和刻骨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门!
她不再压抑,伸出双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紧紧抱住了林晚秋的脖子,将小脸深深埋进那带着泪水和无比熟悉气息的怀抱里,放声痛哭起来!
“娘——!娘——!呜呜呜…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好疼…娘…我好疼啊…她们打我…锁我…不给我饭吃…娘…你别再丢下我了…” 孩子的哭声尖锐而凄厉,如同杜鹃啼血,饱含着被抛弃的恐惧、被践踏的痛苦和对母亲最原始、最深刻的眷恋与控诉。
土炕上,母女俩紧紧相拥,放声痛哭。五年的血泪分离,五年的地狱煎熬,五年的刻骨思念,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泪水,彻底决堤,浸透了温暖的棉被,也浸透了旁边默默垂泪、不断用袖子擦拭眼睛的张母和懵懂看着、小嘴也瘪了起来的宝儿的心。
张大川靠在门框上,背对着屋内的恸哭。他那张饱经风霜、布满煤灰和划痕的脸上,泪水也无声地滑落,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抬起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那条伤腿的剧痛在此刻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咧了咧嘴,想扯出一个笑容,露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却蕴含着无尽欣慰与酸楚的表情。
值了。就算搭上这条命,也值了。
不知过了多久,母女俩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张母红着眼睛,端来一碗温热的、加了点糖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吹着:“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回家了,都回家了…盼娣乖,先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林晚秋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点点,吹凉,颤抖着送到盼娣干裂的唇边。盼娣怯生生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晚秋,仿佛一错眼,娘亲就会消失。
张大川转过身,拄着拐杖,慢慢挪到炕边。他看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女,看着盼娣腿上刺目的伤口,看着林晚秋苍白憔悴的脸,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眼睛里,疲惫深处,重新燃起一种坚韧的火焰。他用粗糙但沉稳的声音说道:
“晚秋,盼娣,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盼娣,又仿佛望向更远的地方,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穿透了屋内的悲伤:
“盼娣回来了,这是老天开眼!可咱们…不是还有招娣、来娣吗,她们还在那不知名的火坑里等着咱呢!咱们…不能倒下!”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看向张大川,这个男人给她了太多的力量,她得振作起来,盼娣回来了,可招娣呢?来娣呢?她们还在受苦!
张母也抹去眼泪,用力拍了下炕沿:“大川说得对!天大的坎儿,咱也得迈过去!盼娣回来了,招娣…咱也一定能找回来!先吃饭!吃饱了,养足了精神,咱再想法子!”
盼娣靠在母亲怀里,虽然依旧虚弱疼痛,但听着他们坚定的话语,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暖和力量,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仿佛也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她小小的手,紧紧攥住了林晚秋的衣角。
家,终于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寻回所有骨肉的血泪征程,在这一刻,才刚刚燃起新的、更坚定的星火。前路依旧黑暗漫长,但至少,他们己夺回了第一缕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