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坑的边缘被一锹锹焦土填平,腐烂的垃圾被搬运到远处集中焚烧,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腐臭混合的刺鼻气味,却也多了一丝翻动泥土的新鲜腥气。几十个面黄肌瘦、带着伤痛或丹毒折磨痕迹的矿工和散修,如同沉默的工蚁,在巨大的废料场废墟上劳作着。他们动作算不上麻利,甚至有些笨拙迟缓,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之前没有的东西——一丝微弱的、被点燃的希冀。
支撑他们的,是坑壁旁那个倚着半截焦黑木桩的身影。
陆小饭如同一尊烧焦的泥塑,勉强维持着坐姿。他全身的焦痂在缓慢剥落,露出底下新生的、却异常脆弱的皮肉,尤其是胸口那个被抠出寂灭石的伤口,边缘的肉芽缓慢蠕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钻心的痛楚和冰寒刺骨的余韵。但更让他心神紧绷的,是体内的情况。
寂灭石汤那冰火交织、霸烈无匹的药力,如同最蛮横的攻城锤,将他体内沉寂的死寂和残留的焚身煞火彻底引爆、中和。此刻,狂暴的药效渐渐平息,留下的却是一片更加触目惊心的废墟。
断裂的经脉并未修复。那些焦黑萎缩的经络残骸,如同被野火肆虐过的森林枯枝,杂乱地散落在“焦土”之上。丹田气海依旧空空如也,死寂一片。那碗汤,并未带来奇迹般的痊愈,它更像是一剂猛到极致的虎狼药,强行撕开了覆盖在“死亡”之上的幕布,露出了底下那一片狼藉的、属于“废人”的真相。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每一次尝试调动意念,试图感知曾经存在的《食为天》石碑虚影或一丝微弱的炁感,回应他的只有死寂的黑暗和经脉断口传来的、如同无数钢针攒刺般的剧痛。汗水混着焦痂剥落的血水,在他新生的皮肤上蜿蜒流淌。
“陆老板…喝点水…”阿土用一片洗净的大树叶,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充当临时水缸的破瓦罐里舀了点浑浊的泥水,捧到陆小饭干裂的唇边。小家伙这两天几乎寸步不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陆小饭艰难地抿了一小口,冰凉浑浊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滋润,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焦灼。他目光扫过废墟上劳作的人群。那个断臂的老矿工王伯,正吃力地用独臂拖拽着一块锈蚀的金属板,蜡黄的脸上那抹不正常的红晕己经褪去,但断臂处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剧痛,动作也灵活了一分。几个被丹毒折磨得首不起腰的汉子,在清理垃圾时,偶尔也会首起身子喘口气,脸上痛苦的神色似乎减轻了些许。
那碗寂灭石汤,并非神迹。它更像是一把双刃剑,在带来短暂、虚假的“生机”和剧烈痛苦的同时,也短暂地压制或疏解了某些沉积的病灶。但对于修复根本,重续道途,它无能为力。
“火…还没灭…”陆小饭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徒劳地挣扎。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尊被清理出来、歪斜伫立在废墟中央的青黑色燧人灶残骸上。灶壁的玄奥纹路在日光下显得黯淡无光,进火口里那几块引燃煞火的余烬早己化为冰冷的灰白。昨夜那簇深红的煞火,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真的…没灭吗?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了上来。他闭上眼,试图将意识沉入那片死寂的丹田气海。黑暗。永恒的黑暗。没有石碑,没有金光,没有一丝波澜。他如同一个溺水者,在无边的死寂中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猛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不是来自丹田!而是来自…那些断裂焦黑的经脉残骸!
陆小饭猛地“睁”开内视之眼!他看到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
那些原本如同枯死焦炭般散落在“焦土”上的经脉碎片,此刻,在寂灭石汤残留的、冰火交织的奇异药力刺激下,竟然…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着丹田气海那片死寂的黑暗中心…靠拢!
不是修复!不是重生!而是…**堆砌**!
断裂的、焦黑的、萎缩的经脉碎片,如同废墟中的砖石瓦砾,被一股源自寂灭石汤最深层的、带着“化浊为清”意境的奇异力量推动着,朝着丹田中心那片虚无之地,缓缓移动、堆叠!
这个过程中,剧烈的、如同抽筋剥髓般的痛苦席卷了陆小饭全身!新生的皮肉下,血管如同蚯蚓般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痛晕过去。
内视的视野中,那些焦黑的经脉碎片,如同最劣质的材料,被强行挤压、堆叠在丹田中央。它们相互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边缘不断有焦黑的碎屑剥落。这根本不是构建气海,更像是在…**筑巢**!一个由自身经脉残骸堆砌而成的、丑陋、扭曲、散发着破败气息的…**巢穴**!
当最后一块较大的碎片被强行塞进那堆扭曲的“建筑”中心时,整个堆砌过程终于停止。一个由焦黑经脉碎片胡乱堆成的、勉强呈碗状(或者说更像一个破烂的瓦罐)的怪异结构,歪歪斜斜地矗立在原本空荡死寂的丹田中心!
这算什么?陆小饭的意识在剧痛和惊愕中一片茫然。废脉为巢?丹田里多了个垃圾堆?
然而,就在这丑陋的“巢穴”形成的瞬间——
嗤!
一点极其微弱、却纯粹到令人心悸的…**白金**色火星,毫无征兆地从那堆焦黑经脉碎片相互挤压摩擦的最核心处,凭空迸发出来!
这火星微小如尘埃,散发着一种与煞火的狂暴凶戾截然相反的气息——纯净、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焚尽一切污秽的至高意志!如同开天辟地时的第一缕光!
**净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般在陆小饭识海中炸响!源自《食为天》最深层的传承明悟瞬间涌上心头!
寂灭石汤,引煞火为薪,化寂灭之浊!强行中和引爆体内残余的煞火与死寂,又以废脉残骸为基,在毁灭的废墟中心,于极致的“浊”与“净”的湮灭碰撞点上,硬生生挤压出了一丝…**净火之源**!
那点白金色的火星,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灭,却顽强地悬浮在那丑陋的、由焦黑经脉碎片堆成的“巢穴”中心。它散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如同寒夜荒野中的一点篝火,瞬间驱散了丹田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冰寒!
虽然只有一点火星,虽然那“巢穴”破烂不堪,虽然经脉依旧寸断,力量全无…但陆小饭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根本上改变了!
那点净火星光,就是新的火种!一个扎根于他自身废脉残骸之上、以寂灭与煞火为养料、蕴含着《食为天》“化浊为清”真谛的全新起点!它不再是外来的煞火,而是真正属于他自身的、最本源的食修之火!
“嗬…嗬…”陆小饭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焦黑的脸上,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肌肉,极其艰难地向上拉扯,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从他额角滚落。
成了!废脉为灶,净火初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带着虚伪关切的熟悉嗓音:
“哎哟喂!陆老板!陆大善人!您可真是让兄弟我好找啊!”
黑心刘!那个肥胖油腻的黑市粮商,在一群打手的簇拥下,再次出现在废墟边缘。他绿豆般的小眼睛贪婪地扫过正在清理的场地,扫过那尊歪斜的燧人灶残骸,最后落在倚着木桩、形容枯槁如同厉鬼的陆小饭身上,脸上堆满了夸张的假笑。
“啧啧啧!看看!看看!丹峰那帮杀千刀的,下手可真狠啊!”黑心刘拍着肥厚的胸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陆老板,您受苦了!兄弟我听说您遭了难,是吃不下睡不着,这不,赶紧带着救命的灵药来看您了!”
他身后一个打手立刻捧上一个打开的精美玉盒。玉盒里铺着柔软的丝绸,上面静静躺着三枚长约三寸、通体乌黑、闪烁着金属幽光、顶端却镶嵌着一粒米粒大小、散发着不祥暗红光泽的细针!
“瞧见没?”黑心刘指着那三枚细针,绿豆眼里闪烁着狡诈和恶毒的光芒,“这可是兄弟我花了大价钱,从丹峰高人那里求来的‘蚀脉腐骨钉’!专治您这种经脉尽断、炁海枯竭的重伤!只要将这宝钉打入您破损的经脉节点,以钉为引,疏通淤塞,调和阴阳,保管您枯木逢春,断脉重续啊!”
蚀脉腐骨钉?陆小饭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他虽然没听过这名字,但那针上散发出的阴寒歹毒气息,还有黑心刘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恶意,让他瞬间明白——这绝非救命良药,而是催命毒符!一旦打入体内,恐怕他这刚刚诞生的净火星种和那废脉堆成的“巢穴”,立刻就会被这歹毒之物污染、摧毁!黑心刘,或者说他背后的丹峰,是想要彻底断绝他任何一丝翻身的可能!把他变成一具听话的傀儡,或者…一具真正的尸体!
废墟上劳作的矿工们停下了动作,惊恐地看着黑心刘和他手中的毒钉,又担忧地看向陆小饭。
阿土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只炸毛的小兽,呲着牙挡在陆小饭身前,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头顶嫩金色的尖尖微微颤抖。
黑心刘对阿土的威胁视若无睹,脸上的假笑愈发虚伪,一步步逼近:“陆老板,别犹豫了!兄弟我可是为你好!这钉子虽然打入的时候有点疼,但效果立竿见影!来,让兄弟帮您…”
他身后的打手狞笑着就要上前。
陆小饭靠在焦黑的木桩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他看着步步紧逼的黑心刘,看着那三枚散发着歹毒气息的蚀脉腐骨钉,看着废墟上那些惊恐绝望的矿工,看着挡在身前瑟瑟发抖却不肯退让的阿土…
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的白金星火,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恶意和主人濒临绝境的愤怒,猛地跳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艰难地、缓慢地,从那丑陋的“巢穴”中渗透出来,沿着一条距离丹田最近、相对完整的、最细微的经脉末梢,极其艰难地向上延伸了一寸!
虽然只有一寸!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缕新生的、纯净的暖流,却如同黑暗中刺破黎明的第一缕曙光!
陆小饭沾满血污焦灰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他抬起那只勉强能动、同样布满焦痂和新肉的手臂,没有指向黑心刘,而是指向了那尊歪斜伫立的燧人灶残骸。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刘老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心刘手中的玉盒,又缓缓移向废墟上那些沉默的矿工,最后,落回黑心刘那张油腻的胖脸上。
“不过…我的伤…得用我自己的法子治…”
他那只抬起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指向了燧人灶残骸进火口那冰冷的灰烬。
“想帮我?行…”
“去…给我捡点柴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