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洼巷的晨光,吝啬地挤过两侧歪斜棚屋的缝隙,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勉强驱散一点夜晚残留的阴冷。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劣质符纸硫磺臭和污水酸腐的气息,此刻竟让陆小饭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他靠着自家“蜗居洞”——一个嵌在废弃石墙里、仅容一人蜷缩的狭小空间——冰冷的石壁坐着,后背被千足铁背蚣毒液溅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灼痛一阵阵传来,衣服早己和溃烂的皮肉粘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出钻心的疼。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淌。
左手腕内侧,那道炊烟状的古印己经恢复了往日的黯淡,几乎隐没在皮肤下,只留下一圈微微发红的印记,摸上去还有点残留的温热。但那种源自骨髓深处的疲惫感,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志。昨晚亡命狂奔回来后,他几乎是爬进这“蜗居洞”的,连清洗伤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草草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按住了后背最严重的伤处。
他低头,目光落在脚边那个沾满泥污、但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荷叶油纸包上。手指颤抖着,一层层剥开。
三株地涌菇静静地躺在干爽的荷叶上。经历了昨夜的生死时速,它们依旧,漆黑的菌盖如同凝固的焦炭,洁白的菌柄温润如玉,边缘那圈妖异的金褶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微光。那股奇异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厚重、雨后新笋的清新和一丝若有若无焦糊味的异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幽幽弥漫开来,竟奇异地暂时压过了后背伤口散发的血腥和腐臭。
陆小饭的眼神复杂地在这三株差点要了他命的菌子和手腕的古印间来回逡巡。那古印爆发出的蛮横力量,还有柴刀斩断千足铁背蚣步足的诡异手感…这绝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呵…”一声带着痛楚和浓浓自嘲的轻笑从他喉咙里滚出。他小心地拈起一株地涌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仿佛要透过那漆黑的菌盖,看穿它内里蕴含的秘密。“王癞子…你可真值钱啊…”
后背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时间的紧迫。王癞子那三角眼里闪烁的凶光绝不是玩笑,今天日落前见不到那“山珍灵菌拌饭”,他的破推车真会被砸成劈柴。
他咬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每动一下,后背的伤口都像是被钝刀子重新割开。他翻找出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一把小刷子,还有几样瓶瓶罐罐。这些都是他从泥洼巷的垃圾堆里淘换或者用剩饭换来的“宝贝”。
处理地涌菇,容不得半点马虎。陆小饭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痛楚和杂念强行压下,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如同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他拿起小刷子,极其轻柔地刷去菌柄上附着的泥土,动作稳定得不像一个重伤之人。那洁白的菌柄在清理后,更显温润。
然后,是那漆黑如焦炭的菌盖。他拿起一个装着浑浊灰白色液体的小瓶——这是他用生石灰加水沉淀后取的上层清液,碱性极强。他用一根削尖的细木棍,蘸取一点点石灰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菌盖边缘那圈金黄色的菌褶上!
“嗤…”
极其细微的、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响起。那圈妖异的金褶接触到石灰水,颜色瞬间变得更加明亮、鲜艳,如同被点燃的金箔!同时,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焦糊辛辣气味猛地爆发出来,首冲鼻腔!
陆小饭屏住呼吸,眼神死死盯着。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地涌菇的“毒”与“药”,精华全在这圈金褶。生石灰水的强碱性,能中和掉其中一部分过于爆烈、足以灼伤经脉的燥毒,同时激发其蕴含的、疏通淤塞、刺激气血的阳性药力!但量必须精准,多一分则药力尽毁,少一分则剧毒难消!
他全神贯注,如同雕琢一件绝世珍宝。木棍每一次落下都极轻、极快,只在那金褶边缘轻轻一点,绝不让多余的石灰水沾染到洁白的菌柄和漆黑的菌盖主体。
当最后一笔完成,三株地涌菇金褶上的“淬炼”痕迹如同细密的金线。那股刺激性的焦糊辛辣味也渐渐收敛,转化为一种更为醇厚、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异香。
陆小饭长长吁出一口气,冷汗己经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后背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刺痛。但他顾不上这些,迅速将处理好的地涌菇移入一个干净的陶碗中备用。
接下来,是重头戏——烹饪。他点燃了推车下那个小小的、用破瓦罐改造的泥炉,架上那口边缘坑洼、却被他擦拭得锃亮的薄铁锅。没有动用那桶珍贵的、熬得透亮的头道猪油,而是从一个小陶罐里剜出一块色泽暗沉、凝固的猪油底子——这是平时炼油剩下的油渣沉淀物,带着更重的烟火气和一点焦糊味。
暗沉的猪油块滑入微热的铁锅,发出滋啦的轻响,缓缓融化,颜色变得深褐。一股远比新鲜猪油更加粗粝、更加霸道的焦香油脂气升腾而起,瞬间填满了蜗居洞狭小的空间。
陆小饭眼神专注,等油温升到某个临界点,锅底泛起细密油泡时,他迅速抓起碗中处理好的地涌菇,金褶朝下,猛地按入滚烫的油锅!
“嗤啦——!!!”
一声爆响!金黄色的菌褶与滚油接触的瞬间,如同被点燃的引信!一股浓郁到化不开、带着强烈刺激性的焦香辛辣气浪猛地炸开!那气味是如此霸道,如此蛮横,仿佛无数根烧红的细针,狠狠扎进鼻腔,首冲天灵盖!整个蜗居洞的空气都似乎被这味道点燃了,变得灼热而躁动!
陆小饭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气味冲得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后背的伤口更是火烧火燎般剧痛。他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咬着牙,手腕急速抖动铁锅。金褶在滚油中快速翻卷、收缩,颜色从明亮的金黄迅速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金红,如同淬火后的精铁!那股爆裂的刺激性气味也随之收敛,融入滚油的焦香,转化为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醇厚、带着奇异穿透力和致命吸引力的复合异香!
时机稍纵即逝!就在金褶彻底转化为金红色的刹那,陆小饭另一只手抓起旁边木桶里昨天剩下的、早己凉透的灵谷饭,毫不犹豫地全部扣进沸腾的油锅之中!
凉饭遇热油,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滋啦爆响!饭粒在滚油和滚烫金红菌褶的双重裹挟下,疯狂地跳跃、翻滚!金红色的菌褶碎屑如同最绚丽的星辰,均匀地裹上了每一粒灵谷饭!猪油的丰腴焦香、地涌菇金褶淬炼后的奇异醇厚辛辣、灵谷饭的朴实谷物气息…在铁锅的高温下,发生了某种玄妙的交融!
陆小饭操起一把边缘磨得锋利的锅铲,手腕翻飞,以最快的速度将锅里的饭与菌油疯狂翻炒、混合!每一铲下去,都带起一片金红油亮的光泽和更加汹涌的异香浪潮!整个狭小的空间被这浓烈到近乎实质的香气完全填满,霸道地驱逐了所有其他气味,甚至连陆小饭后背伤口的血腥味都被彻底掩盖。
最后,他抓起一把粗盐粒,手指捻动,盐粒如同细雪般均匀撒入锅中。手腕再一抖,一小撮切得细细的、翠绿欲滴的野葱碎天女散花般落下。
起锅!
滚烫的金红色拌饭被盛入粗陶大碗。每一粒米都油光锃亮,均匀地裹着金红的菌油碎屑,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散发着勾魂夺魄、蛮横无比的奇异浓香!那香气仿佛拥有生命,化作无数只贪婪的小手,拼命地往人的鼻孔里钻,撩拨着最原始的食欲和最深处的气血!
陆小饭端着这碗堪称“艺术品”的拌饭,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火烧火燎。但他没吃。他强忍着几乎要灼穿肠胃的饥饿感和后背一阵阵袭来的眩晕剧痛,小心翼翼地将这碗要命的“山珍灵菌拌饭”用几层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放进一个垫着干草的竹篮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阵阵发黑,只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将李铁头留下的那枚劣质灵石碎片紧紧攥在手心,汲取着那微乎其微的、聊胜于无的灵气,试图压制后背伤口那愈发凶猛的灼痛和开始蔓延的麻痹感。
他必须撑住。撑到把这碗饭,送到王癞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