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紫禁城。
一匹快马,身负“八百里加急”的赤色令旗,如一道燃烧的流火,冲破晨雾,在宫门前轰然止步。
信使翻身下马时,己是嘴唇干裂,几近虚脱。
他怀中那封用火漆死死封住的密折,带着南国的潮气和人命关天的重量,被层层转递,最终,悄无声息地摆在了乾清宫的御案之上。
永乐大帝朱棣,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北疆防务的奏报,眉宇间尚有几分因国事顺遂而生的舒展。
他端起参茶,随意地拿起了那份来自广州的密折。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奏折的第一行,那份舒展便瞬间凝固。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再一点点变得冰冷。
御书房内的温度,仿佛也随之骤降,空气凝重得让侍立一旁的大太监王安,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密折中,广州知府李文忠的字迹,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悲愤与仓惶。
他血泪交织地控诉着逍遥王朱瞻圻,如何无视官府,擅自插手地方政务。
如何用妖术般的“红薯”收买人心,被无知愚民奉为“活菩萨”,其心可诛!
看到这里,朱棣的嘴角,己经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讥诮。
这些地方官的把戏,他见得多了。
可当他的目光继续向下,看到那句用浓墨重重圈出的话语时,他瞳孔猛地一缩!
“……其私自招募乡勇,演练新奇战阵,名为剿匪,实为私练兵马,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
这西个字,像西根钢针,狠狠地、精准地,扎进了朱棣内心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禁区!
轰!
一股恐怖的帝王之怒,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瞬间爆发!
他想起了那个同样能征善战,同样在军中深得人心,最终却也同样生出不臣之心的次子——汉王朱高煦!
难道这个孙子,骨子里也流着和他那个逆子老爹一样,永不安分的血吗!
“混账!”
朱棣猛地一拍龙案,那份密折被他狠狠摔在地上!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与失望。
“朕让他去广州逍遥!朕让他去当个富贵闲人!”
“他倒好!他倒好啊!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给朕当起了土皇帝!”
怒吼声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暴戾与杀机!
消息如风一般,传到了东宫。
太子朱高炽听闻此事,那肥胖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吓得面无人色,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哎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朱高炽急得在殿内团团转,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口中不停地念叨着。
“这个瞻圻!这个瞻圻!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信里是怎么叮嘱他的!让他万事小心,三思后行!他怎么还是……还是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太子詹事杨士奇快步上前,扶住几乎要站不稳的太子,沉声劝慰道。
“殿下,息怒!此事大有蹊跷!”
“蹊跷?”
朱高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看着他。
杨士奇冷静地分析道:“广州那些官员,早不告,晚不告,偏偏在这个时候联名上奏,其用心昭然若揭。”
“这必然是逍遥王在广州的所作所为,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这是在恶人先告状,想借陛下之手,除去王爷啊!”
朱高炽愁眉苦脸,连连摇头。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父皇……父皇他生性多疑,最忌讳的,就是宗室拥兵自重啊!”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如今这顶‘图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下来,父皇盛怒之下,哪里还听得进解释!瞻圻……瞻圻他危矣!”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
一座被严密看管的临时府邸内,被明贬暗圈,名为“监修皇宫”的朱高煦,也通过他残存的渠道,得知了此事。
他听完手下的密报,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状若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粉碎,酒水混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好!好啊!”
他仰天长啸,声音中充满了扭曲的与恶毒的期待。
“不愧是我的种!有野心!有胆魄!比他那个只知道摇尾乞怜的胖子伯父,强了何止百倍!”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父皇!你看到了吗!这才是你朱家的血脉!”
就在京城风云变幻之际,乾清宫内,朱棣的怒火依旧未平。
锦衣卫指挥使袁彬,脚步匆匆,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另一份同样是八百里加急的密报。
“陛下。”
袁彬跪倒在地,将密报高高举过头顶。
“广州的第二封密报,到了。”
朱棣带着余怒,一把抓过密报,狠狠撕开。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沈炼那客观冷静的字迹上时,他脸上的暴怒,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
他愣住了。
沈炼的报告,像一幅冷静而残酷的画卷,将一个截然不同的广州,展现在他眼前。
地方官的贪腐无能,海盗的猖獗凶残,百姓的民不聊生……
以及,朱瞻圻是如何被逼到绝境,才以工代赈,救活饥民;是如何在官府不作为的情况下,才愤而组织乡勇,保境安民。
报告中,对那神鬼莫测的“鸳鸯阵”和匪夷所思的“石灰弹”战术,更是描述得详尽无比,字里行间,透着一个专业军人的震惊与叹服。
最后,那份长长的缴获物资清单,和“王爷分文不取,尽数充公”的记录,更是与李文忠奏折里的贪婪形象,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
一份是地方官的血泪控诉。
一份是锦衣卫的客观陈述。
两份内容截然相反的报告,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御案上。
朱棣的怒火,彻底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渊般的惊疑与沉思。
他不是傻子。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所有猫腻。
广州那帮官员是什么货色,他比谁都清楚,杀之不足惜!
但!
他同样被沈炼报告中,朱瞻圻所展现出的能力,深深地震撼,甚至……是忌惮!
那匪夷所思的收买民心的手段!
那闻所未闻、却又高效得可怕的练兵之法!
这种能力,若用在对的地方,是国之栋梁,是大明的幸事!
可若用在错的地方,那便是……第二个,甚至比朱高煦更可怕的逆子!
朱棣在御书房中,负手踱步,良久,良久。
他需要派一个人去。
一个绝对信得过,有足够的分量,有足够的手段,能镇得住广州那潭浑水的人!
去,查明真相!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侍立在角落,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大太监王安身上。
“王安。”
朱棣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安立刻如同鬼魅般滑到御前,跪伏在地,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奴婢在。”
朱棣走上前,俯下身,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下达了密令。
“你,替朕去一趟广州。”
“给朕,好好地,亲眼看一看,朕的那个好孙儿……”
他的声音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到底是一心为国的良将,还是……一头永远也喂不熟的狼崽子!”
“记住。”
朱棣的声音,冷酷如冰。
“朕要听到的,是真相!完完整整的真相!”
数日后,一支由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安率领的钦差队伍,带着皇帝的圣旨和无上的权力,没有惊动任何人,秘密地,离开了京城。
一队快马,浩浩荡荡,向着风暴的中心,广州,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