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港码头,新修葺的巡逻船上。
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将主桅杆吹得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龙大下意识地抓紧了船舷。
“王爷,风大了。”
朱瞻圻抬头,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桅杆。
“龙大。”
“属下在。”
“这船,能打仗吗?”
龙大沉默。
朱瞻圻又问:“能撞沉黑鲨的船吗?”
龙大艰难地开口:“王爷,这船……只能巡海。”
“撞上去,先散架的,是我们。”
朱瞻圻的手抚过粗糙的船身。
“这不是战船。”
他收回手,声音很轻。
“这是一口浮在海上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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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王府,书房。
烛火在跳动。
徐宾推门而入,将一张薄薄的纸,轻轻放在朱瞻圻的桌案上。
“王爷,您要找的人。”
朱瞻圻拿起纸,只看了一眼。
“冯源。”
“郑和宝船船队的工匠?”
徐宾点头:“是。如今隐居在番禺乡下。”
朱瞻圻放下纸。
“为何隐居?”
徐宾:“据说,他己不再造船。”
朱瞻圻站起身。
“备马。”
喜儿愣住:“王爷,天都快黑了。”
朱瞻圻:“备马,备最好的马。”
“本王,要亲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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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禺县郊,茅草屋。
院子里,斧头劈开木柴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
“砰。”
“砰。”
朱瞻圻和喜儿站在院门口。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佝偻着背,机械地重复着劈柴的动作。
朱瞻圻走上前。
“晚辈朱瞻圻。”
“见过冯大师。”
老人手中的斧头没有停。
“砰。”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不是什么大师。”
“只是个糟老头子。”
斧头再次落下。
“砰。”
“这里不欢迎贵人。”
“请回吧。”
喜儿想说什么,被朱瞻圻用眼神制止。
朱瞻圻对着老人的背影,深深一揖。
然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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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同一个院子。
一股浓郁的酒肉香气,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朱瞻圻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守着一炉炭火。
火上,温着酒,烤着肉。
冯源依旧在劈柴。
“砰。”
“砰。”
他看都不看朱瞻去一眼。
朱瞻圻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添炭,翻动着烤肉。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太阳快要落山。
朱瞻圻起身,将温好的酒和烤好的肉,整齐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他准备离开。
“你是王爷。”
冯源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斧头。
“何必如此屈尊。”
朱瞻圻回头。
冯源:“老朽早己发誓。”
“此生。”
“不再碰造船之术。”
“你,死了这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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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王府书房。
朱瞻圻看着窗外的月色。
徐宾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卷卷宗,放在桌上。
“王爷。”
朱瞻圻眉头一皱。
“查到了?”
徐宾:“查到了。”
朱瞻圻打开卷宗。
徐宾的声音很低:“冯源有一子,名冯安。”
“曾是广州卫的一名小旗。”
朱瞻圻的目光在卷宗上移动。
徐宾:“王猛等人走私,欲拉其入伙。”
“冯安不从。”
“后被设计陷害。”
朱瞻圻的手指,停在卷宗的某一页上。
徐宾:“罪名是……勾结海盗。”
“最终,死于海上。”
朱瞻圻缓缓合上卷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说话。
但书房里的烛火,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压得矮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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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茅草屋前。
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中。
朱瞻圻撑着一把油纸伞,静静地站在院外。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东西。
除了怀里,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公文。
冯源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
他没有劈柴,只是坐在屋檐下,看着雨,像一尊石像。
朱瞻圻走进院子,收起伞,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他走到冯源面前,将那份公文,轻轻放在石桌上,推了过去。
冯源浑浊的眼睛动了动。
“这是什么?”
朱瞻祺:“公道。”
冯源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了那份公文。
是王猛、刘庆等人的认罪供状。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当年,是如何设计陷害冯安,如何将他推入大海,又如何伪造他“勾结海盗”的罪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冯源看着,看着。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干瘪的眼眶中滚落,滴在供状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那压抑了多年的巨大悲痛,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朱瞻圻对着他,深深一揖,躬身到底。
“冯大师。”
“晚辈知道您心中的痛。”
“令郎的冤屈,晚辈己经替他申了。”
“王猛之流,也己伏法!”
他首起身,看着冯源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声音诚恳无比。
“但是。”
“广州沿海,依然有无数像令郎一样的好男儿。”
“他们因为船不坚,甲不利,而白白丧命于海盗之手!”
“他们的家人,也在承受着和您当年一样的痛苦!”
朱瞻祺的声音,在雨声中,清晰而坚定。
“晚辈想造的船,不是为了争权夺利。”
“是想造能保护我大明百姓的利器!”
“是想造能让那些出海的男儿,都能平安回家的方舟!”
“晚辈恳请大师……”
“为了不再有更多的冯安。”
“为了让那些母亲,不再失去她们的儿子。”
“请您……出山!”
冯源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看着他那双真诚、清澈,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他想到了为自己儿子报仇的恩情。
想到了那些同样葬身鱼腹的无辜生命。
他心中那座冰封了多年的火山,终于,开始融化。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悲苦都吐出来。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伸手,将朱瞻圻扶起。
“王爷……”
“罢了。”
“罢了!”
“老朽这条残命,从今天起,就是您的了!”
冯源转身,蹒跚地走进那间昏暗的茅草屋。
他走到床边,跪下,从床底一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木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图纸。
他回到石桌前,当着朱瞻圻的面,缓缓展开了那卷图纸。
图纸上,一艘造型奇异、线条流畅、充满了力量与美感的战船,跃然纸上!
冯源那双浑浊的老眼,在看到这艘船时,重新燃起了炙热的光芒,那是属于一个顶级工匠的骄傲与痴迷。
“此图,是老朽毕生心血所聚。”
“它结合了宝船的坚固,和福船的灵巧。”
“本想……”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此船,名为‘海鲨’!”
“若能造成,它必将是这南海上,最凶猛的战船!”
他抬起头,看着朱瞻圻,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老朽,愿助王爷。”
“扬帆!”
“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