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瑛听完这番纠葛,忽然眸中精光一闪,轻拍折扇道:
“澹惟兄可还记得半年前绮梦阁那场酒宴?
你醉后不是将一块玉佩赏给了头牌罗珠儿?
莫不是...正巧就是令祖母所赐的那块?”
楚朔神色恍惚,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猛地一拍前额,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该死!竟将这桩糊涂事忘得一干二净!”
楚朔心中懊恼得几欲呕血。
今日他费尽心思邀约江瑛同赴天月楼赏新戏,
将那出《牡丹亭》吹嘘得天上少有、人间绝无,
好说歹说才哄得这位矜贵公子应允赴约。
谁曾想半路竟杀出这么个不知死活的,当街令他颜面扫地。
他面色阴鸷如铁,冷声吩咐楚辞:
“即刻去绮梦阁寻珠儿姑娘,问她可还收着那块玉佩。
若在,多给些黄白之物换回来。”
楚辞不敢怠慢,当即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踏出一串急促的脆响,
转眼便消失在街角。
江瑛缓步上前,待走得近了,
才惊觉那男子左胸衣襟撕裂处,
赫然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
方才的激烈挣扎使得尚未痊愈的伤口再度撕裂,
鲜血正汩汩渗出,
将本就污秽不堪的灰褐色衣袍浸染得愈发斑驳。
这般形容枯槁、血迹斑驳的模样,
难怪会被误认为街边乞儿。
此时秋风吹起,依稀露出男子的眼眸。
江瑛心头猛地一颤,恍若惊雷炸响。
尘封多年的记忆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
这双深邃如墨的眼眸,
分明与儿时形影不离的挚友顾昀深如出一辙!
“昀郎!”
江瑛突然伸手攥住那人染血的衣袖,
纤长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
“可是...昀深哥哥?”
那声呼唤轻若游丝,
却似用尽了全身气力,
尾音里藏着离别多年的思念与痛楚。
那人眼中寒芒乍现,
眸光如淬了冰的刀刃般冷冽:
“公子认错人了。”
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如铁。
楚朔早己按捺不住,翻身跃下骏马,
靴底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剑眉紧蹙,狐疑地打量着二人:
“阿瑛,你与这厮相识?”
语气中透着几分不悦与警惕。
未等江瑛开口,
那人便从喉间溢出一声冷笑,
那笑声干涩刺耳,
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石面。
他语带讥讽,每个字都裹着锋利的冰碴:
“这位公子乃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
说着刻意拖长了尾音,枯瘦的手指攥紧染血的衣襟,
“草民不过是路边任人践踏的烂泥、脚底微不足道的蝼蚁,”
话音未落又猛地咳出一口血沫,
却倔强地用袖口狠狠抹去,
“怎敢高攀与公子相识?!”。
话音未落,他猛地挣开江瑛的手,
力道之大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
江瑛自幼被母亲如珠如宝地娇养,
何曾受过这等粗鲁对待?
那人手上力道极重,
顿时在他皓白如玉的手腕上留下一道刺目的淤青,
宛若新雪初霁的洁白画绢上,
被人恶意泼洒的一道浓墨,触目惊心。
江瑛如遭雷击般僵立原地,
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钝痛。
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黯淡无光,
像是被人掐灭了最后一星烛火,
怔怔地望着眼前人离去的背影。
他的昀深哥哥,
怎会用这般冰冷刺骨的眼神看他?
那目光比三九寒天的冰棱还要锋利,
首刺得他心口发疼。
那个会为他摘星揽月的昀郎,
那个总把最好吃的蜜饯留给他的少年,
又怎会对他露出如此狠绝的神情?
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是多年的光阴,
而是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血河。
江瑛心中笃定如磐石,
他的昀郎绝不会用这般冷漠疏离的态度待他。
他低头细看那人的手掌,
宽厚粗糙如老树皮般皲裂,
骨节嶙峋似寒冬枯竹节节凸起,
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盘踞,
指腹上布满厚茧,
分明是常年与刀剑为伴的痕迹。
而记忆中昀郎的手,莹白似雪,
执笔时骨节微凸的弧度都透着文人风骨,
挥毫泼墨时更是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片刻功夫,楚辞便策马疾驰而归,
马蹄声如骤雨般急促地敲击着青石板。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
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粉缎包裹,
那缎面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珠光。
楚朔迫不及待地掀开绸缎,
只见那枚温润如初的羊脂玉佩静静躺在其中。
莹白的玉身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晕,
玉面上雕刻的祥云瑞兽栩栩如生,
正是他遗失多时的传家之宝。
这局面当真令人如坐针毡,
每一息都似在火上煎熬。
楚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握着玉佩的掌心一片湿滑,
连呼吸都变得滞重起来。
那玉佩温凉的触感此刻却像块烙铁,
灼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江瑛轻整云纹广袖,神色肃然道:
“澹惟兄,此案既涉冤情,又牵连朝廷命官,
理当即刻呈报大理寺详查。
或可调阅案牍文书,
亦或遣心腹亲赴沧州查证。”
他声音清朗,字字掷地有声。
如此一来,原定共赏新戏的雅集自然要作罢了。
那出《牡丹亭》的戏票还静静躺在楚朔的锦囊里,
烫金的戏名在暗红色锦缎上熠熠生辉,
此刻却成了个无用的摆设。
但要这衣衫褴褛的乞丐登上他楚家的马车,
那是万万不能的。
那绣着金线的锦缎坐垫,
岂是这等腌臜之人可以玷污的?
“澹惟兄,”
江瑛转过脸来,
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眸子含着期待望向楚朔,
眼波流转间似有星辰闪烁,
“此人容貌与我一位故交颇为相似,我看着甚是亲切。
他伤势不轻,可否借贵府马车一用?”
楚朔本就窝着一肚子火,闻言更是怒意暗生,
正欲拽着江瑛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见他纤长的手指己经解开腰间玉带。
月白色金丝绣袍如流水般滑落,
露出内里一袭天青色绸衣。
那清雅的色泽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竹,
在暮色中宛若一株遗世独立的青竹,格外醒目。
江瑛双手捧着那件月白色绣袍,
衣袂上的金丝暗纹在暮色中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他微微前倾身子,将绣袍递到那人面前:
“你换上我的衣裳,便不会弄脏楚公子的车驾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真挚,
那双澄澈的眸子不含半点轻蔑,
反而盈满真诚的关切,
仿佛眼前之人并非衣衫褴褛的乞丐,
而是与他平起平坐的故交。
“阿瑛,”
楚朔语气酸涩,竟带着几分委屈,
“连我都未曾穿过你的衣裳。”
话音未落,却见那人竟真的接过江瑛的衣袍,
修长的手指在月白色锦缎上轻轻,
动作熟稔得仿佛这本就是他的衣裳。
楚朔分明从那人不紧不慢的穿戴中,
感受到一丝刻意的挑衅意味,
每个动作都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但在江瑛眼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刻意避开视线的低垂眼睫,
分明是个为洗刷冤屈而不得不暂时放下尊严的可怜人。
他眉宇间不由浮现出一抹怜惜之色,
如同看着一只受伤的孤鹤,
在寒风中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暮色降临,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街的大理寺衙门,
却碰了个硬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