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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城，尸山血海凝固成的血色冰原。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冻结撕裂般的剧痛。郭昕的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在无边的寒冷与混沌中飘摇。眼前是堆积如山的、覆盖着暗红冰甲的狰狞尸骸轮廓，每一次眼睑的微弱颤动，都震落细碎的冰晶。
那根屈起的食指，成了连接残存意志与这具濒死躯壳的唯一通道。动！活下去！带他们活下去！这无声的咆哮在他灵魂深处激荡，榨取着最后一丝气力。
嗤…喀啦…
又一声细微的冰裂声。这一次，是拇指！僵硬如铁的手指，在厚厚血冰包裹下，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上挪移，死死抠住了冰冷刀柄的棱角！紧接着，是无名指！小指！整个右手手掌，终于重新、完整地握住了那柄插在血泥中的横刀刀柄！
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电流般刺入麻木的神经！求生的本能被彻底点燃！
他不再试图抬头，不再试图去看李承业的方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右臂！以刀柄为支点，以腰背为杠杆，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拖动这具冻僵、破碎的躯体，向上！向外！挣脱这尸骸的坟墓！
咯吱…噗嗤…
冻结的血肉与身下尸体分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黏稠的、半冻结的暗红血浆从撕裂的伤口中渗出，瞬间又被极寒冻住。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像是在刀山上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他终于从尸堆的缝隙中，拖出了半个身子！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浓烈的血腥和内脏腐败的甜腥，却让他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清！
他看到了！在不远处，同样被尸体半掩的李承业！他的眼睛也睁着，瞳孔在冰晶下艰难地转动，死死盯着郭昕的动作！那只未被压住的左手，五指正极其缓慢地、痉挛般地扒拉着身下的冻土！
“承…业…” 郭昕的嘴唇无声翕动，冻裂的嘴角渗出血丝，瞬间凝成冰珠。他不再犹豫，用那唯一能动的右臂，支撑着身体，如同受伤的蠕虫，在冻结的血泥和尸体间，朝着李承业的方向，一寸寸地挪去！
每一次拖动，都是对意志和身体的极限压榨。断裂的肋骨刺入肺腑，冻伤的肌肉撕裂，左臂箭伤崩裂涌出的温热血液，转瞬即冻。眉骨那道疤痕下的眼眸，冰焰燃烧，死死锁定目标！
终于！他挪到了李承业身边！右手伸出，抓住李承业那只扒拉着冻土的手！入手冰冷僵硬，如同握着铁块！
无需言语！李承业那只手猛地反握！用尽最后一丝力量！两人如同即将溺毙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郭昕再次发力！以刀拄地，右臂肌肉虬结暴起，额角青筋几乎要挣破冰壳！他拖拽着李承业，也借助着李承业那微弱的力量，两人如同连体婴儿般，艰难地从尸堆的压迫下，彻底挣脱出来！
噗通！
两人重重摔在冻结的、滑腻的血冰地面上，溅起细碎的冰渣。剧痛让眼前阵阵发黑，但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了劫后余生的、带着血腥味的自由！
郭昕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喷出带着血沫的白气。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向李承业。李承业也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笑。
活着！他们都还活着！
然而，劫后余生的庆幸转瞬即逝。城下，吐蕃大营的方向，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显然，天亮了，论钦陵要派人来“清扫”战场了！清理尸体，寻找可能的幸存者…补刀！
“走！” 郭昕从牙缝里挤出嘶哑如砂砾摩擦的声音。他挣扎着想站起，双腿却如同灌满了铅，麻木得不听使唤，剧痛更是让他眼前发黑。
李承业同样动弹不得，右胸的伤口被冻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听着越来越近的、踩踏冰壳的脚步声和吐蕃语的呼喝，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刚爬出尸堆，难道又要被拖回去？
郭昕的目光猛地扫过周围！突然，他死死盯住了不远处城墙根下，一处被坍塌的城砖和冻硬的尸体半掩的——黑洞洞的豁口！那是之前被吐蕃投石机砸塌的一段城墙，下面似乎是个被掩埋的…地窖入口？还是废弃的藏兵洞？
没有时间思考！他用右臂肘部狠狠撞击了一下李承业，眼神示意那个方向！李承业瞬间会意，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凶光！
两人不再试图站起，而是用唯一能动的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如同两条离水的鱼，在冰冷滑腻的血冰地面上，朝着那个黑洞洞的豁口，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扭动、爬行！
指甲在冻土和冰壳上抠出血痕！身体摩擦着冻硬的尸体和碎石，留下暗红的拖痕！身后，吐蕃士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刀锋刮过冰壳的刺耳声响！
快！再快！郭昕心中无声咆哮！深潭般的眼眸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黑洞！
就在几支冰冷的矛尖即将触及他们后背的刹那！
噗通！噗通！
两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滚地葫芦般，猛地撞开几块松动的冻土和尸体，翻滚着跌入了那漆黑、散发着浓烈尘土和…奇异酒香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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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
浓烟滚滚，遮蔽了清晨的天空。昔日繁华的街市一片狼藉，几处被点燃的草料堆和废弃货棚还在熊熊燃烧，火舌舔舐着周围的屋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烟尘，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恐慌与戾气。
“狗官囤粮！饿死百姓！”
“田神功滚出来！”
“开仓放粮！开仓！”
愤怒的、被煽动的人群如同沸腾的潮水，推搡着维持秩序的河西军士兵和武侯组成的防线。烂菜叶、石块雨点般砸向士兵的盾牌和铠甲。几个混在人群中的身影，穿着金吾卫的皮甲，却故意撕扯开，露出里面的破衣烂衫，声嘶力竭地鼓噪着，点燃着更大的混乱。
田神功一身戎装，立于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脸色铁青，虎目如电。飞骑营的精锐骑兵环绕西周，长槊如林，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却暂时被汹涌的人潮阻隔，无法展开。
“将军！永济仓那边起火了！” 一名亲兵满脸烟灰，连滚爬爬地冲上高台，声音带着哭腔，“是…是金吾卫的人干的！他们趁乱砸开了仓门，抢了粮食，还…还放火烧仓！火势太大，兄弟们…兄弟们快顶不住了！粮…粮食啊！”
“程——元——振——！” 田神功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震得高台都仿佛在颤抖！这条毒蛇！不仅要煽动民乱污他名声，更要彻底毁掉长安仅存的救命粮！其心可诛！
他猛地抽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首指混乱的街头，声音如同金戈交击，压过了鼎沸的喧嚣：“飞骑营！听令！”
“凡冲击军阵、毁坏仓廪、妖言惑众者——杀！”
“凡着金吾卫甲胄、持金吾卫兵刃者——杀！”
“目标永济仓——给老子踏平路上所有乱党！救火！护粮！”
“杀——！！” 飞骑营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雷！铁蹄轰然启动，如同钢铁洪流，带着碾碎一切的决心，朝着骚乱最核心、火势冲天的永济仓方向，碾压而去！挡在路上的乱民惊恐地尖叫着西散奔逃，几个鼓噪的金吾卫爪牙瞬间被卷入铁蹄之下，化作肉泥！
田神功提刀紧随其后，目光死死锁定永济仓方向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程元振，你毁粮断民生路，老子就让你的人，用血来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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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府厢房。
窗外的喧嚣隐约传来，却无法穿透屋内凝重的守护氛围。玄诚子盘坐于蒲团之上，拂尘横膝，双目微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光，将整个厢房的气息牢牢锁住。数道明黄的符箓悬浮在门窗各处，缓缓流转。
裴清欢依旧沉睡，但眉宇间那巨大的痛苦与牵绊似乎平复了一些。身侧的裴氏古刀静静横卧，刀鞘上冰裂纹般的纹路流淌着温润幽光，与腕间玉镯的青碧微光交相辉映，如同守护的星河。
苏子瑜守在榻边，面纱下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那是承受郭昕濒死意志冲击的后遗症。她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引导着玉镯散发出的青碧光晕，一丝丝渡入裴清欢的心脉，协助那柄古刀的同源之力，温养着阿姊枯竭的本源。
突然！
裴清欢那只戴着玉镯的手，再次猛地一颤！这一次，不再是痛苦的痉挛，而是仿佛抓住了什么！紧接着，她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品尝着什么。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混合着凛冽、灼烧与某种厚重回甘的气息，如同幻影般萦绕在她唇鼻之间！
苏子瑜心头猛地一跳！这气息…是酒！极其浓烈的烧刀子！还夹杂着…尘土和血腥的味道！
阿姊的“酒脉”…在无意识中，感应到了万里之外，碎叶城下那处酒窖的气息？！她在…品那绝境中的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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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叶城，坍塌城墙下的隐秘空间。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被几支从尸体上摸来的、奄奄一息的火折子勉强驱散尺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酒气、陈年尘土味、血腥味，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这是一个巨大的、被半掩埋的酒窖。粗粝的石壁上布满霉斑，巨大的陶制酒瓮一排排矗立，大多己破碎，粘稠浑浊的酒液流淌一地，散发着浓烈的酸败气息。幸存下来的陶瓮也布满裂纹，酒液正从裂缝中不断渗出。地面是厚厚的、混杂着酒浆的泥泞。
窖内，影影绰绰挤满了人。
数百名残存的安西士卒，如同受惊的困兽，蜷缩在角落、酒瓮之间。他们大多带伤，断臂、瘸腿、胸腹裹着渗血的破布。一张张脸上刻满了风霜、血污和深入骨髓的麻木与恐惧。火折子微弱的光，映照着他们空洞绝望的眼睛。
当郭昕和李承业如同血葫芦般被几个还能动的士卒拖进来时，整个酒窖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汇聚在两人身上。那目光中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劫后余生的微光，但更多的，是更深的绝望——连郭节帅都成了这般模样，这地窖，不过是延缓了死亡的坟墓罢了。
“节…节帅？” 一个断了左臂、用布条吊着膀子的老卒，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外面…外面怎么样了？论钦陵…退兵了吗？”
郭昕被搀扶着靠在一个还算完好的大酒瓮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了空气中浓烈酒气的辛辣。
他看着那一双双在昏暗中闪烁着绝望、恐惧、最后一点希冀的眼睛。深潭般的眼眸扫过这绝境中的残兵，扫过这流淌着劣酒的地窖。疲惫、伤痛、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再次淹没。
就在这时。
咕噜…咕噜…
他靠着的那个巨大酒瓮，因为之前的震动，瓮口松动的泥封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醇厚、甚至带着一丝奇异回甘的酒液，如同琥珀色的溪流，汩汩地流淌出来！酒液溅落在地上浑浊的酒泥里，溅起细小的酒花，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绝望的浓烈香气！
这香气…不是那些酸败的劣酒！是…是龟兹城清欢酒坊独有的秘酿——“烧春雪”的底子？！裴清欢曾说过，此酒最耐窖藏，越陈越烈！
郭昕的目光猛地一凝！他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右手，探入那流淌的酒液中！滚烫、辛辣的液体瞬间包裹了他冻僵麻木的手指，带来一种奇异的、灼烧般的刺痛与暖意！
他缓缓抬起手，任由那浑浊却散发着浓烈香气的酒液，顺着指尖淋漓滴落。深潭般的眼眸中，那点微弱的冰焰，在浓烈的酒气中，如同被投入了滚油，轰然爆燃！
他猛地将沾满酒液的右手，狠狠拍在身下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嘶哑的声音，带着金铁交鸣的铮铮杀伐之音，如同垂死孤狼的最后咆哮，瞬间压过了窖内所有的啜泣和绝望的喘息，在巨大的酒窖中轰然回荡：
“安西军魂——”
“在此——醒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