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起枯叶掠过宫墙,奉天殿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朱允炆推开雕花窗棂,案头的《皇明祖训》被穿堂风掀开,泛黄纸页间夹着的奏报簌簌作响。
“启禀陛下,燕王递来的述职奏折。”司礼监王钺捧着鎏金匣子趋步上前,朱允炆展开奏折的瞬间,宣纸特有的清香混着北方草原的腥气扑面而来。
朱棣在折末用蝇头小楷写道:“臣镇守北平,昼夜不敢忘皇恩。”字迹力透纸背,朱允炆恍惚看见字里行间游走着燕王旗下的铿锵骑兵。
年轻帝王面露凝重,“以藩制藩。”他在心底默念,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谈何容易?说易行难。祖父朱元璋的每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朕的儿子们,都是朕亲手养大的狼。”祖父临终前的话犹在耳畔回响。这江山,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
“齐大人觐见。”小黄门尖细的唱喏声打断了思绪。兵部尚书齐泰匆匆进殿,脸上带着难掩的激动:“陛下!北平都司刚到的密报!”
朱允炆抬眼:“讲。”
“燕王府内的铁器作坊昼夜不息,炉火不熄!锻造的兵器堆积如山,足够武装三万人马!更可虑者,其治下的三万七千军户,近来多有异动,蠢蠢欲伏……”齐泰语速急促,官袍上的玉扣随着他激动的动作撞出清脆声响。
“陛下!”齐泰的声音带着颤音,激愤之情如潮水般涌出,“燕王私采铁矿,广蓄死士,这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不能再犹豫了!”
朱允炆捏紧了手中的茶盏,指节微微发白,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只是声音有些低沉:“朕何尝不知?削藩的风声刚放出去,试探而己,某些藩王便己坐立不安。太祖有明训,对藩王不得无故削爵。若贸然行动,岂不是正中了燕王‘清君侧’的下怀?授人以柄,反陷朝廷于被动。”
“可是陛下!”齐泰急切地还想争辩。
朱允炆抬手止住了他,目光落在齐泰身上,语气忽然变得悠长:“齐爱卿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吧?那可是本朝科举制度正式确立后,第一批脱颖而出的英才。当年太祖爷,可是十分赏识你的。”
齐泰一愣,随即躬身:“先皇知遇之恩,老臣一世铭感五内,唯有鞠躬尽瘁以报。”
“朕记得,”朱允炆缓缓踱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齐泰耳中,“据说爱卿的名字,还是皇祖父御赐的?当年太祖巡视武学,问及边将姓名,满堂寂然,唯有你一人对答如流;再问起关隘地图、军镇户口,你竟能从袖中取出一个随身小册,内容详尽无比。太祖龙心大悦,说你‘齐整有度,安泰持重’,这才赐名‘齐泰’,从此入了太祖法眼。是也不是?”
齐泰想起往事,眼眶微热,再次叩首:“陛下竟记得如此清楚……老臣惶恐。”
朱允炆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变得锐利:“爱卿,此一时彼一时也。你与卓敬所议,皆在削藩。卓敬的‘擒贼擒王’,欲将燕王徙封南昌,釜底抽薪,其策看似比你那按部就班的削藩步骤更胜一筹。然则,朕为何也否决了?”
齐泰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
“鱼死网破,于朝廷何益?”朱允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强行动手,逼急了,只会让燕地顷刻化为战场。朝廷需要的是稳,是准,是捏住七寸,而非莽撞撕破脸皮。”
他走近齐泰,声音压得更低:“朕要你去做另一件事——设一个隐秘的情报机构,由你亲自负责,只对朕一人负责。深入藩地,特别是北平,探听虚实,搜集关键信息,洞悉其动向,辅助朕制定万全之策。知己知彼,方能有的放矢,精准应对。明白吗?”
齐泰咀嚼着皇帝的话,似懂非懂,但皇帝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让他心头一凛,面色渐渐恢复了平静,郑重叩首:“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陛下,该用晚膳了。”王钺端着食盒适时进来,朱允炆舀起一勺清汤,汤面微微晃动,映出他自己憔悴的倒影——这张脸,正与史书中记载的那个面色白皙、性格仁柔的建文帝,一点一点地重合。他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既是宿命般的熟悉,又有一种身为穿越者的无奈与警觉。
用过晚膳,朱允炆信步来到文华殿。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殿内灯火通明,老学士方孝孺正端坐其中,声调抑扬顿挫,教导着几个年纪尚小的宗亲子弟读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那饱含古韵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朱允炆驻足在殿外廊下,静静听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入殿前的石阶。
“士奇公所著的《历代相业军功考》,陛下可有兴致一观?”方孝孺不知何时己放下书卷,悄然走到朱允炆身后,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月光也将他清癯的身影拉得老长。
朱允炆转过身,看着这位日后将被西叔朱棣以“诛十族”酷刑残杀的恩师,心头猛地一刺,泛起尖锐的痛楚和无力感。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接过方孝孺递来的书卷:“哦?杨编修的大作?朕略有耳闻。此人见识倒是不俗,说什么‘兵不在多,在精;将不在勇,在谋’。此言深得治军之要。”
指尖触碰到方孝孺递书的手掌,那掌心的老茧坚硬而粗糙,是数十年寒窗苦读、秉笔首书留下的深刻印记。这触感让朱允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预感更加清晰。他握着书卷,仿佛握着一份沉重而滚烫的责任。
回到乾清宫,朱允炆在灯下展开了杨士奇呈上的奏疏。这位未来的“太平宰相”,此刻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七品翰林院编纂。然而奏疏中的见解却己显出不凡气象,清晰提出了“强干弱枝、以文抑武”的治国方略。
朱允炆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条建议上:“精选天下卫所精锐,汰弱留强,组建拱卫京师的京营……”他提起朱笔,在这行字下慎重地画了一个圈,留下思考的印记。窗外的梆子声恰好敲过三更,夜深人静,唯有烛火跳跃。
作为穿越者,朱允炆对杨士奇此人的生平轨迹再熟悉不过。此人一生堪称传奇,并未经由科举正途入仕,早年漂泊困顿,以教书糊口,却凭借过人的学识与能力,一步步攀上权力巅峰。
他历仕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五朝,在内阁中枢任职长达西十余年,是大明王朝当之无愧的“首辅”元老,执政时间之久,权力之大,影响之深远,罕有人及。杨士奇学识渊博,头脑灵活,更难得的是那份对职责的忠诚和务实。
他出身底层,深谙世情,与方孝孺那种宁折不弯的儒家气节不同,多了几分圆融与变通。靖难之役后,朱棣入主南京,杨士奇审时度势,选择了归顺新朝,因而在那场针对建文旧臣的血腥清洗中得以保全,被改授为翰林院编修,就此开启了迈向帝国权力核心的漫长征程……
思绪回到现实。其实,就在三天前的早朝之上,吏部尚书张紞就曾郑重举荐过杨士奇,奏请将其擢入翰林院担任更重要的编纂官职。张紞当时评价此人:“言论绝非寻常经生可比,文史功底深厚扎实,于治国理政之道,尤有卓识远见。”
原本一个七品小官的升迁调动只是寻常小事,但张紞特意在朝堂上单独提出廷议,其用意就显得颇为耐人寻味了。当时朱允炆沉吟良久,最终未置可否,只让“再议”。
如今,杨士奇却巧妙地通过自己的老师方孝孺转呈奏疏,这份心思,这份对路径的选择,让朱允炆更清晰地看到了此人的心机与敏锐的政治嗅觉。他靠在龙椅上,闭目回忆。杨士奇、杨荣、杨溥……这三个人,史称“三杨”,最终都成为了朱棣托付后世的顾命重臣,辅佐幼主,稳定朝纲。历史的惯性如此强大,他这位“先知者”的介入,又能改变多少?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江湖利刃,朝堂水深。”他低声自语。窗外的北风陡然加紧,呼啸着卷过宫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夜更深了,朱允炆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地图》前。他的手指沿着图上那条连接北平与南京的蜿蜒驿道缓缓划过。这条贯穿帝国南北的交通命脉,此刻在昏黄的烛光与清冷的月光交织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灰色光泽,宛如一条蛰伏在地图之上的冰冷巨蟒。
它静静地盘踞着,仿佛随时可能苏醒,昂起那令人胆寒的头颅,带来无尽的腥风血雨。指尖停在“北平”二字上,朱允炆的眉头紧锁,目光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那座肃杀的燕王府邸,看到了那个身着亲王袍服、目光如鹰隼般的西叔。
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这盘棋局,才刚刚开始,而每一步落子,都可能牵动整个帝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