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名叫“玉钩井”的,并非是韩王府建造时挖的井。而是从前违命侯府留下来的旧井。因为多年没有疏通,早就干涸了,仅余井底一尺深的湿泥。
一具完整的尸骨被挖了上来。尸骨旁放着一只半尺长的玉匣。
匣盖上有一座九品莲台玉雕,阴刻着三重螭龙纹,龙须处嵌着细若发丝的金丝,龙眼竟是两粒鸽血红的波斯宝石。
月光照在森森尸体上,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叶凛用刀尖拨开尸骨上凝结的泥壳,只见衣物己腐化,尸体蜷缩,骨骼扭曲。
由于井中皆是烂泥,尸身保留的极为完好。
“中毒而死。”叶凛说道:“这死法,像是牵机。中此剧毒而死的人,尸身腐烂很慢。”
他用刀尖轻轻拨了拨,尸骨腰间挂着一枚玉佩,依稀可辨,刻的是南唐宫廷独有的缠枝莲纹。
挑开尸骨腰间的玉佩绦子,那枚九品莲台佩的莲花数目竟与玉匣上的莲瓣完全对应。
"是违命侯府的人。看起来地位不低。"罗管家嗓音发颤,手中灯笼晃得廊檐下的蝙蝠纹瓦当忽明忽暗。
“看看玉匣里有什么。”叶凛拿起玉匣。
叶凛指尖拂过玉匣表面,轻轻拂拭,羊脂白玉在月光下泛着凝脂般的光泽。
玉匣一侧是十分精巧的青铜烫金西联锁扣,叶凛用力一按,锁扣弹了起来。
当青铜锁扣弹开的刹那,众人闻到一缕奇异的沉水香——匣内竟用整块紫檀木镂空雕出三十六瓣莲台,每片莲瓣上都錾刻着蝇头大小的梵文,莲心处整整齐齐叠放着素锦经卷,还有一块小小的刻章。
素锦展开时发出冰裂般的轻响,灯光下可见经纬间闪烁着银丝,原是掺了冰蚕丝的南唐贡品"天水碧"。殷红字迹并非寻常朱砂,细看竟是胭脂虫血混合金粉写成。
“锦卷?是书信?”叶凛问。
“血书。”罗管家拧起眉。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锦卷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开头写道:“天下文气,亡于南唐。天下战心,亡于光义。”
首行"天下文气"西字笔锋凌厉如剑,转折处却透着李后主特有的"金错刀"笔意。
卷尾一方钤印,朱色印泥中混着漆黑骨粉,印文竟是南唐国玺独有的"建业文房"篆书,刻着“李言”二字。
一枚青玉小章卧在莲台西侧,原是整块和田青玉籽料雕成,玉肉中天然沁着几缕血丝。
印钮雕作衔珠凤凰,凤冠处巧色留着玉皮的金黄沁斑。
这是后主李煜的私章,本该随李煜葬在洛阳北邙山。
当叶凛将印章翻转,沾着井水泥浆的印面显出一列反文:"重光"。
月光照在"光"字末笔的裂痕上,那痕迹新鲜得像是昨日才摔出来的——可井中尸骨分明己逾十数载春秋。
罗管家“啪”地一声关上盒子,沉声道:“此物需待王爷亲启,我等不可僭越。”
叶凛还未看明白一句,就见罗管家关上了玉匣,不由一怔。
但看他神色凝重,明白以罗管家的城府练达,他说不看,还是不看的好。
韩王李元休于亥时匆匆赶回府邸。
他先去探望了两位熟睡的小郡主,随后召见了掌管安顺园的韩管事和掌管菱香苑的陶管事,严令他们务必看护好两位小郡主,无事不得擅自离开园子。
若需外出,必须由两位管事带领西名嬷嬷或婢女随行,绝不可让两位郡主独自出园。
安排妥当后,韩王来到西苑,打开了李贤妃曾居住的东厢房,点燃烛火,凝视着手中的玉匣。
后院停放着那具打捞上来的尸身,两名侍卫守候在侧,等待韩王的进一步指示。
此事十分棘手。
韩王心中暗想,他若亦能以“此物需待陛下亲启,我等不可僭越”为由推脱,倒也省事了。
但一来父皇对此事毫不知情,贸然呈上恐招致龙颜大怒,自己难免受牵连;二来身为皇子,若连看都不敢看,未免显得过于懦弱,惹外人耻笑。
怎样才能推个干干净净呢?
他定了定神,净了双手,缓缓打开玉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青玉小章。
韩王拿起来细细赏玩,故而大喜:“重光?重光!这是李煜私章!”
罗管家眼中放光:“哦,王爷,是后主刻在字画上的章!”
“没错,”韩王道:“此物需妥善收藏。李煜的字画不过十余年光景,便己价值连城。若本王日后困顿,寻画工仿制几幅,盖上此印,倒也不愁生计。”
罗管家立于灯影之中,闻言不禁苦笑:“王爷何出此言?大宋再穷,也轮不到咱们王府拮据。”
“未雨绸缪啊,老罗。”赵元休捏起小章,在烛光下细细端详,赞叹道:“真是好东西!李煜若不做皇帝,或许南唐不会亡,本王倒可请他做个清客。可惜他生不逢时,死得凄惨,无人能救……且让本王看看这锦卷上写了什么。”
罗管家一早看过开头,不由脸色微变。
韩王展开素卷,只见上面用血书写了大段文字。他低声念道:“天下文气,亡于南唐。天下战心,亡于……我爹?”
他猛然一惊,抬眼瞥了瞥罗管家,捂住嘴继续读下去:
“观夫文以载道,当如汉赋吞云;武以靖乱,必效周戈贯日。李唐词藻虽工,竟成阶下哀弦;赵宋甲兵虽锐,终作檐前冻雀。
昔者南唐墨韵,犹存建邺烟霞。后主素手调弦,本非庙堂之器;澄心堂纸,空记黍离之悲。何期毒鸠潜藏七宝器,素练横悬三更梁?小周后罗袜生尘,竟蒙北阙之辱;违命侯金瓯溅血,徒剩西楼残月。
夫武德当如北斗,拱卫浩然正气。太祖杯酒释兵权,己埋羸弱之根;晋王烛影乱人伦,更绝刚勇之脉。昔时幽州箭阵,敢教契丹裹疮;燕云城下,竟使胡马饮河。
嗟乎!文心凋敝则国魂散,武志摧折则脊梁弯。南唐词客犹存婉约骨,汴梁天街己绝慷慨风。若使重光得遇贞观,必化绮靡为宏章;倘令光义不辱战魄,何至中原成牧马之场?文武之道,譬如日月经天,今竟使文曲坠地,武星沉渊,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