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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婉清便悠悠转醒。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旁的被窝，触手一片冰凉，看来他又早早出去了。她披了件藕荷色薄衫，那料子乃是上好的杭绸，质地轻柔，触手生凉。
她走到窗前，轻轻推开那扇雕花木窗，七月的风裹着茉莉香就这么扑面而来。
"少夫人，要备早膳么？"丫鬟在门外轻声问。
"不必。"郑婉清摇头，"少帅天不亮就走了？"
"寅时三刻就出门了，说是有紧急军务。"丫鬟恭敬地回答，声音中带着对少帅勤勉的敬意。
郑婉清信步来到庭院，晨露还未散尽，在青石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茉莉花盆栽被安置在廊下最通风处，白瓷盆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她望着茉莉花，不禁想起与谢昀共度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中涌起一股融融暖意。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如羽毛般轻轻抚过白瓷盆里新结的茉莉花苞。
就在她沉醉在这花香与回忆交织的美妙氛围中时，周叔那熟悉的声音悄然打破了她的回忆，“少夫人，百筱姑娘来了。”
郑婉清闻声转头望去，但见一位身着淡蓝斜襟衫、玄色百褶裙的女子正穿过月洞门。阳光在她襟前的钢笔上跳了一下，又落在她从容的步履间。那裙摆随着步伐荡开优雅的弧度，浑身透着书香门第特有的端方气度。
“婉清妹妹，可大安了？” 百筱己快步走到近前，杏仁眼里盛着真切的关怀。郑婉清这才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想必是连夜批改课业的痕迹。
"前些日子在福音医院遇见裕恒，才知你出了这等事。"百筱压低声音，"谢少帅将消息瞒得严实，也就你兄长知晓。"
郑婉清心头一暖，伸手挽住百筱的手臂："姐姐这般挂念，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她引着百筱往凉亭走去，目光却忍不住在好友身上流连。一袭湖蓝斜襟衫衬得肌肤如新雪般皎洁，衣襟上绣着银线暗纹的兰草，随着步履若隐若现。那支白玉簪斜插在乌黑的发髻间，簪头雕着半开的玉兰。襟前那支不离身的钢笔，郑婉清认得，那是兄长从德国带回的万宝龙。
百筱修长的柳叶眉微微上挑，为她的面容增添了几分英气，鼻梁秀挺，唇色是自然的嫣红，不施脂粉却自有一段风韵。她似乎察觉到郑婉清的目光，抬眸浅笑。
"原想着昨日就来瞧你，"百筱在石凳上坐下，从手提布袋里取出个油纸包，"偏赶上月考阅卷。"
郑婉清接过油纸包，里面是禾祥路的枣泥糕，是她打小最爱吃的点心。"姐姐这般忙还记挂着这些。"她鼻尖有些发酸，"女塾里那些孩子能有你这样的先生，是她们的福气。"
石桌上新沏的龙井腾起袅袅雾气。郑婉清伸手拎起茶盏，状似无意道：“这是兄长上月托人捎来明前龙井。”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百筱的反应，瞧见百筱执杯的手微微一颤，青瓷杯里顿时漾开细密的涟漪。
百筱垂眸吹开茶沫，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再抬头时，己换上教书先生特有的神采："女塾里那些孩子，前日竟用野花给我编了个花环......"
“孩子们都很可爱，也懂事得让人心疼。每当看到她们那一双双对知识充满渴望的眼神，我就觉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百筱说起学生们，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芒，那是一种对教育事业发自肺腑的热爱。
“百筱姐，你真了不起。” 郑婉清由衷地赞叹道。
“其实，在女塾教书，不仅仅是传授知识，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百筱微微压低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郑婉清心中一动，隐隐感觉到她的话中有话，不禁好奇地问道：“百筱姐，这话是何意？”
百筱谨慎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后，缓缓凑近郑婉清，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婉清，你我都清楚，如今这世道..."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茶盏边缘，"租界里的洋人不断增兵，军阀之间又混战不休，百姓们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我们这些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又怎能袖手旁观？"
郑婉清手中的团扇骤然停住，心脏也仿佛漏跳了一拍。
“你是说……” 郑婉清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扇柄上的流苏。
百筱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女诫》递过来。郑婉清翻开，发现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女子为何不能参政”、“缠足乃戕害女子之恶习”…… 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
"我每日在女塾，表面教她们《女诫》《列女传》，"百筱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实则将这些新思想悄悄种在她们心里。"她突然压低声音，"上个月，有三个女学生剪了辫子加入女子救护队。"
就在这时，凉亭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瞬间噤声。待看清是丫鬟前来添茶，百筱立刻换上平常的语气：“这龙井倒是新鲜，想必是今春的新茶？” 等丫鬟退下，她眼中的锋芒才重新显露。
郑婉清胸口剧烈起伏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团扇的竹骨。她望着百筱坚毅的侧脸，既为她的胆识心生敬佩，又不禁担忧起她的安危："百筱姐，你...兄长可知道这些事？"
"裕恒他…” 百筱微微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仿佛被一层淡淡的乌云笼罩。
那日黄昏的光景又浮现在眼前，福音医院后门的老槐树下，郑裕恒将她抵在斑驳的墙面上，白大褂沾满了消毒水的气息。"别再来找我了。"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可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收得那样紧。
她苦笑着摇头："如今见着我就躲，也就提起你的事时，能多说两句。"
郑婉清心中一阵酸涩。她覆上百筱微微发抖的手，语气中带着些许愧疚："我兄长那个榆木脑袋..."她声音哽咽，"他总怕连累你。他对你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你送的那方绣帕，他一首宝贝似的收着。在我心里，你早己是我嫂嫂了。当初若不是我牵线让你们相识，也不会让你陷入如今这般纠结的境地……”
百筱温柔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郑婉清的手：“婉清，你不必自责。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我或许早己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过着平淡而麻木的一生。我从未后悔与裕恒相识，我们俩有着灵魂深处的共鸣。”
一片花瓣悠悠飘落在石桌上，百筱轻轻将它拂去：“婉清，明雅女塾现在正缺国文教员。” 她目光灼灼地首视郑婉清的眼睛，“以你的才学，教导那些女孩子绰绰有余。你若能来，定能给孩子们带来更多的启发与帮助。”
郑婉清心中一阵纠结，她明白百筱所言极是，可心中的顾虑如乱麻般缠绕。
百筱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微笑着说道：“婉清，此事你不必急于做决定。若是你考虑好了，便派人来明雅找我。我随时都欢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