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携着郑婉清刚踏进戏园门槛,店小二便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少帅您可算来了!"他弯腰时腰间挂着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给您留着临窗的雅座呢!"说罢,麻溜地在前头引路,还不忘用袖子擦了擦楼梯扶手。
红漆楼梯在行人脚下发出年迈的呻吟,几个穿黑绸短打的汉子与他们擦肩而过,浓重的烟草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郑婉清下意识地以帕掩鼻,却在余光中瞥见谢昀眉头微蹙,警惕的神情一闪而过,转眼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店小二将他们引至阁楼雅座,这里视野极佳,整个戏台尽收眼底。檀木的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摆放在桌上的红砂石的茶具在显得格外雅致,雕花窗棂工艺精湛,透着古朴而醇厚的韵味。
郑婉清倚窗而立,纤指轻抚窗棂。楼下戏园内人头攒动,三教九流齐聚一堂。戏台两侧"假笑啼中真面目,新笙歌里古衣冠"的楹联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她瞧见一位穿灰布长衫的教书先生正给身旁穿洋装的学生比划着唱腔,后排几个短衣帮的汉子拍着大腿叫起好来。
远处茶馆飘来的评弹声若隐若现,谢昀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响节拍。郑婉清讶然发现,他敲的竟是《黛玉葬花》的过门。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昀指尖一顿,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雾氤氲中低声道:"小时候...母亲最爱这些。"
郑婉清抿唇轻笑,谁能想到这位叱咤风云的冷面少帅,也会对这市井小调产生共鸣。
"松鹤楼的招牌。"谢昀忽然递来一块色泽的桂花糕。
郑婉清接过轻咬,桂花的馥郁顿时在唇齿间绽放,糕体松软,入口即化,果然名不虚传。她抬起头,目光与谢昀交汇,鼓起勇气将手中剩下的桂花糕递到他嘴边,轻声说道:“今日...真的谢谢你。”
谢昀明显一怔。斜照的夕阳透过窗棂,在他睫毛下投下细密的阴影。他俯身含住糕点的瞬间,温热的舌尖不经意掠过她的指尖,郑婉清如触电般缩手。
"甜吗?"她声音比蚊呐还轻。
谢昀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耳垂上:"很甜。"嗓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郑婉清想起方才上楼时谢昀的异样,"方才..."她迟疑着开口,"你看到那些人时,神色有些不对。"
“那几个是青帮的人。” 谢昀神色平静地回答。
"青帮?"郑婉清诧异地挑眉,"那群..."她及时收住话头,将"土匪"二字咽了回去,转而道:"他们竟也有这般闲情雅致?"
谢昀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好好看戏。"他声音低沉,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有些事,不值得你费神。"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锣鼓声骤然响起。大红的帷幕徐徐拉开,戏台上霎时流光溢彩。今日上演的正是那经典名剧《牡丹亭》,饰演杜丽娘的旦角莲步轻移,身姿婀娜,水袖在空中悠悠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恰似惊鸿掠影,美到极致,引得台下观众一阵惊叹。
郑婉清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当杜丽娘婉转唱出 “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句词时,哀愁的唱腔悄然钻进郑婉清的心间,那旦角将杜丽娘内心深处对时光与美景的感慨、对命运的无奈,演绎得淋漓尽致。
郑婉清被她的演技深深打动,眼眶逐渐泛红。待柳梦梅潇洒出场,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郑婉清也不禁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随着众人轻轻鼓掌。
谢昀手中的茶盏倾了三分。碧绿的茶汤早己冷透,浮着的嫩芽蔫蔫地沉在盏底。他却浑然未觉,只凝望着身旁人。在他眼中,她为戏中人的悲欢而蹙眉展颜的模样,远比台上那精彩纷呈的戏更具吸引力,叫人移不开视线。
隔壁雅间的紫檀屏风后,赵青山正慢条斯理地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他身着一袭黑色绸缎长衫,领口袖口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雷纹。忽地将烟杆往木桌上重重一磕,惊得正在斟茶的店小二膝头一软,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茶壶。
"赵爷,您、您要的明前碧螺春..."
赵青山那指节粗大的手,紧紧捏着一只青瓷茶杯,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碾碎,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目光阴沉地盯着戏台,眼神中满是不耐烦与不屑,对台上的唱念做打毫无兴致可言。他的视线,自始至终只追随着那位饰演杜丽娘的旦角,眼底时不时闪过一丝掠夺性的暗芒,让人不寒而栗。
*
戏演完后,郑婉清仍沉浸在那跌宕起伏的剧情之中,意犹未尽。她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转头看向谢昀,语气中满是赞叹:“好久没看过如此精彩的戏了,尤其是那个旦角,表演得简首出神入化。”
“这家戏院近来声名大噪,所排的戏皆是精心雕琢,质量上乘。那个旦角艺名白牡丹,是他们的台柱,她技艺精湛,在这天津城可是颇负盛名。” 谢昀耐心地解释道。
“难怪。” 郑婉清恍然大悟,心中对这位头牌旦角愈发钦佩。
“喜欢的话,以后我常带你来看。” 谢昀看着她,宠溺地说道。
暮色如砚台里化开的墨,渐渐晕染了整片天空。街道两侧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暖橘色的光晕。
郑婉清迈着轻盈的步伐,绣鞋不经意间踩过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下的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谢昀立马伸手扶住她的腰肢。
"今天真的很开心。"郑婉清站稳后说道。她低头看着两人时而分离时而交错的影子,声音混着晚风,像片羽毛拂过耳畔。
“你开心最重要。” 谢昀说着,突然抬手示意,身后的侍卫捧上个紫檀锦盒。盒盖缓缓掀开,一条翡翠如意扣项链静静地躺在里边,正是白日里掌柜极力推荐的那条。
"银楼师傅硬塞的。"谢昀别过脸去,佯装看着街边的糖画摊子,后颈却泛起可疑的红晕。
郑婉清忍不住 “噗嗤” 一声笑出声来,她歪着头,眼神狡黠又俏皮:“少帅撒谎的本事,可比枪法差远了。” 说罢,她转身背对谢昀,纤细的手指轻轻取下颈间的茉莉丝巾,露出短发下白皙纤细的脖颈,"帮我戴上?"
谢昀拿起锦盒中的项链,缓缓将项链绕过她的脖颈,扣上搭扣。
"其实..."郑婉清着如意扣上精致的并蒂莲纹,"这些首饰平日都锁在妆奁里..."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按在肩头的手掌打断。
谢昀的掌心隔着衣料传来灼人的温度:"守卫疏漏让你遇险,是我的过错。"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沉甸甸的自责。
郑婉清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将其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若真要赔罪..."她的眼神闪烁着灵动的光芒,"不如教我打枪?"
谢昀的喉结剧烈滚动起来,"好。"他哑着嗓子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