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浦站的晨雾裹着煤烟味,湿冷地黏在程素心的睫毛上。她抱着熟睡的林念回,站在月台边缘,身后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天津城,眼前是一列即将南下的火车。
西岁的林念回在她怀里蜷缩着,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她的衣襟,仿佛知道母亲要带他离开这片繁华却冰冷的地界。
昨夜,她烧掉了所有与林鹤声有关的物件。婚书、他留学时寄回的家书,甚至那只当年林家下聘时送的玉镯也被她砸碎了。火焰吞噬纸张时,她恍惚想起他离婚时绝情的面容。
"通往苏州的列车就要启动了,还未上车的乘客请尽快!"站台的工人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声音在雾气弥漫的站台上回荡。
程素心下意识地拢了拢念回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小棉袄,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她的步伐急切却又带着几分迟缓。
那双被裹得畸形的小脚,在狭窄的鞋中艰难地挪动着,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微微的刺痛。
一个穿着粗布棉袄的工人见状,连忙上前搀住她的手臂,关切地说道:“夫人,我来扶你。”
程素心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劳烦您了。"
在工人的搀扶下,她终于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廉价香粉的气味,座位上蒙着灰扑扑的蓝布。
她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念回安顿好,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随着一声悠长的鸣笛,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 “哐当” 声,仿佛是在为她的过去画上句号。
程素心靠在车窗旁,望着逐渐远去的站台和模糊的天津城轮廓,心中五味杂陈。
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报纸上,郑婉清撰写的那篇文章映入眼帘。她唇角微微扬起,将报纸小心折好,塞进了行囊里。那报纸的边缘己经起了毛边,显然被她翻看过许多次。
火车穿过华北平原,窗外景色渐渐从枯黄的麦茬地变成了覆着薄霜的田野。
冬日的阳光穿透云层,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折射出细碎的闪光,像撒了一把碎玻璃。偶尔掠过几处水塘,冰面下还封着几枝枯荷的残梗。
念回在睡梦中悠悠转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好奇地趴在窗边,指着远处田埂上蹒跚的老牛:"娘,看!牛戴手套了!"原来农人给牛蹄包了防冻的麻布。
程素心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咱们要去的地方,冬天也有绿色的菜畦,屋檐下会挂着冰凌柱..."
"比天津好吗?"念回仰起脸问,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程素心顿了顿,低声道:"比天津好。"
天津再好,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离婚后,她带着孩子住在老城厢的破旧阁楼里,靠替人浆洗衣物度日。冬天的井水刺骨,她的手指也被泡得发红开裂。
首到那日,郑婉清敲开她的门。
那是个雪后初晴的午后,阳光透过窄小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方光亮。
郑婉清穿着浅蓝色的洋装,颈间系着一条雪白的围巾,整个人像一束光,突然照进她昏暗的屋子。
"程女士,"郑婉清看着她,目光坚定,"苏州有一所女子职业学校,校长是我外祖母的旧友。如果您愿意,可以去那里教刺绣。"
程素心听闻怔住了,手中的针线滑落在地。
"为什么帮我?"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抖。
郑婉清笑了笑,指着她衣襟上那朵精致的梅花绣纹说道:"我自幼跟着我外祖母,耳濡目染了绣坊的作品,您的绣工绝对是天津数一数二的,埋没了实在可惜。"
苏州的春天比天津来得早。
程素心站在"杭州自立绣坊"的院子里,望着满墙的藤蔓和远处黛青的山影,恍如隔世。这里的建筑是典型的水乡风格,白墙黛瓦,回廊曲折。庭院中央有一株老梅树,此时正开着零星的花朵,暗香浮动。
这里的学生大多是像她一样的女子,有的逃离包办婚姻,有的丧夫无依,还有的只是不愿被囿于闺阁。她们穿着统一的蓝布旗袍,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三三两两地走过回廊,笑声清脆如铃。
"素心?"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素心转身,看见沈如眉正朝她走来。这位曾留学日本的女教育家,是绣坊的校长,也是郑婉清外祖母的挚友。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灰布旗袍,头发剪成齐耳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整个人透着一股干练的气质。
"沈校长。"程素心微微颔首。
沈如眉走上前,将绸缎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笑道:"上海商会下个月要办展,我想送你的《寒梅图》去参展。"
程素心一怔,指尖微微发抖:"我的名字…也能挂在展板上吗?"
"当然!"沈如眉笑着拍拍她的肩,眼神中充满鼓励与肯定,"你现在是'杭州自立绣坊'的技师,不是谁的太太,只是你自己,程素心。"
窗外,小念回正在院子里和女校的孩子们玩耍。他举着一只纸鸢,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响亮,那笑容如此灿烂,如此纯粹,是他从未在林鹤声面前露出过的。
程素心望着儿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不禁微微发热。她低头展开手中的报纸,郑婉清的文章末尾写道:
"自由不是砸碎枷锁,而是让每个被困住的人,都有选择新生的权利。"
她轻轻抚过那行铅字,唇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
窗外,春风拂过,那株老梅树轻轻摇曳,枝头的新芽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