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刘耕书蹲在河滩上摆弄竹片。
三指宽的青竹剖成篾条,纵横交错编成网格状,活像张蛛网悬在溪流湍急处。昨夜师傅那句“流水能载舟亦能筛沙”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宿——老首辅捋着打结的胡子,笑眯眯往他怀里塞了本《禹贡锥指》。
“嗤!”
竹篾溅起的水花惊跑了鱼群,刘耕书盯着卡在网格间的碎石,忽然抓起岸边红泥往脸上抹。远处田埂上晃动的绸衫,正是大房长子刘金宝领着账房来巡佃。
“病鬼崽子又发癫!”刘金宝踹飞竹篾架,镶玉的皂靴碾过新编的滤网,“祠堂捐的香火钱呢?再敢拿竹片子糊弄……”
刘耕书顺势滚进泥坑,袖口抖落的螺壳撒了满地:“堂兄踩坏我的河伯贡品!今夏发大水可别赖我!”
田垄间劳作的佃户们竖起耳朵。
去年暴雨冲垮堤坝,正是刘耕书指着老槐树洞里的蛇窝喊“河伯怒蛟龙逃”,吓得大房连夜请道士做了三场法事。此刻他瘫在泥里蹬腿干嚎,活像条离水的鲫鱼。
账房先生拽着刘金宝后退半步:“大少爷,宁可信其有……”
“放屁!”刘金宝甩开账房,却瞥见滤网卡着的碎石间闪着金光。他猛地扑过去扒拉,竟掏出枚缠着水藻的银稞子——那是刘耕书用鱼鳔胶黏的锡片。
“河伯显灵啦!”
刘耕书掐着嗓子尖叫,顺手把竹篾架残骸踢进急流。佃户们呼啦啦跪倒一片时,他瞅准机会摸走账房腰间算盘,两枚珠子早己换成刻字的杏核。
日上三竿,老槐树下。
未来首辅盘腿坐在磨盘上啃烧鸡,油手翻着《九章算术》首乐:“用锡片假充银锭,倒是深谙‘虚则实之’的兵法。”
刘耕书晃着算盘撇嘴:“您老要是肯给真银子,我何苦钓那蠢鱼?”
“啪!”
油腻腻的鸡骨头敲在他额角。老乞丐变戏法似的抖出卷泛黄的水经注,某页朱砂勾勒的河道图旁批着:景泰三年,青州府筑堰分流,岁省修堤银二千两。
“明日带着这图去见崔典史。”师傅眯眼望向河滩,“就说刘氏宗祠愿捐资修滤沙堰。”
刘耕书盯着图中竹篾结构的滤沙装置,突然笑出两颗虎牙。这不正是他清晨捣鼓的竹篾滤网?只不过放大十倍架在河道拐弯处,恰能减缓泥沙淤积。
“修堰的钱从哪来?”
“祠堂公账‘恰好’丢了二百两。”师傅吮着鸡爪,笑得像只老狐狸,“大房这些年贪的修堤银,该吐出来了。”
当夜西厢房。
阿姐举着捣辣椒的木杵逼供:“老乞丐到底许你什么好处?”
刘耕书缩在墙角数铜板:“他说……说河滩滤沙堰省下的徭役,够给你置办嫁妆。”
木杵“咣当”砸中梁上偷听的家贼。大房派来的小厮栽进腌菜缸时,阿爹正举着账本冲进来:“祖宗哎!祠堂公账怎会记着大房贪银?”
油灯下,泛黄的账页间黏着鱼鳔胶,撕开竟是两本账——面皮记录着香火供奉,夹层却是大房克扣修堤款的铁证。刘耕书拨弄算盘珠轻笑:“崔典史最爱看‘河伯显灵’的戏码。”
三日后河神庙。
崔典史抚着滤沙堰模型颔首:“此物若成,本官保你刘氏一门青衫换绯袍。”
刘金宝急着抢功:“此乃晚生……”
“且慢。”刘耕书突然掀开神龛布幔,泥塑河伯掌心躺着枚锡片银锭,“昨夜河伯托梦,说贪他香火者必遭水厄。”
账房先生裤脚滴滴答答淌着水——今晨他偷运赃银的船翻了,二十锭官银正在滤沙堰下游卡着。崔典史捻着湿漉漉的银锭冷笑:“好个‘河伯怒蛟龙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