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耕书趴在学堂窗台上数瓦片,檐角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
前头白胡子夫子正摇头晃脑讲《千字文》,后排胖少爷的呼噜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首打旋儿。他缩回冻得通红的手指,在桌底摸出半块偷藏的麦芽糖——这是今晨阿姐塞给他的,说是拜师礼得讨夫子欢心。
"刘二柱家的!"
戒尺砸在案几上的脆响惊飞了梁上麻雀。夫子眯着眼踱到跟前,青布首裰下摆沾着星点墨渍:"昨日留的《劝学赋》,为何独你交白卷?"
刘耕书舔着糖渣仰起脸,瞳仁黑得像两粒新磨的墨锭:"学生梦见文曲星君说……"他故意拖长调子,满堂窃笑中,胖少爷的口水啪嗒滴在《论语》封面上。
"星君道——"他猛地提高嗓门,"寒门子弟苦读十年,不及贵人老爷田里一根稗草!"
满室死寂。
夫子山羊须颤如风中秋叶,戒尺挟着劲风劈头砸下。刘耕书抱头蹿到门边,指尖悄悄勾住麻绳——那是他昨夜拴在门闩上的机关,绳头连着房梁悬挂的草编蚂蚱。
"放肆!"
戒尺追来的刹那,刘耕书拽动绳索。草蚂蚱"啪"地弹在夫子头顶,碎草屑簌簌落进衣领。满堂哄笑如沸水炸锅,胖少爷笑得从条凳滚落,压碎了半筐炭笔。
"此等顽劣之徒!"夫子揪着衣领将他拎到院中青石前,"今日不作完《劝学赋》,休想……"
话未完,东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刘耕书耳朵微动——是阿爹惯用的碰瓷调门,定是大房又来催债了。
"学生这就作!"
他抓起半截炭条,在青石上龙飞凤舞:
"君不见,田间老汉背朝天,换来朱门酒肉臭。"
"君不见,寒窗书生十年苦,不及纨绔笑指黄金屋。"
"天生氓庶本同根,何故泾渭分鸿沟?"
胖少爷凑过来念得磕磕绊绊,院墙外却传来清越击掌声。刘耕书转头望去,见那日收徒的老乞丐倚着枣树啃烧鸡,油乎乎的手指向青石题字:"再加两句——莫道书生空议论,且看懒汉破鸿沟。"
夫子追出来时,老乞丐早没了踪影。青石上的打油诗被秋阳晒得发亮,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枚朱砂印——正是当朝太学祭酒的私章。
刘耕书蹲在田垄间数鼠洞,指尖捻着新抽的麦穗。昨夜一场急雨冲垮了河堤,二房仅剩的三亩旱田成了泽国,大房却派人传话要加收“水涝补偿粮”。他盯着泥地上凌乱的爪印,忽然抓起半截竹片插进洞口——那爪痕间距足有婴孩巴掌宽,绝非寻常田鼠所为。
“阿弟莫不是饿疯了?”阿姐拎着竹篮风风火火冲来,红裙角沾着碾辣椒面留下的赭色痕迹,“大房催债的堵在祠堂,你还有闲心玩泥巴!”
刘耕书头也不抬,竹片沿着鼠洞走向划出蜿蜒曲线:“阿姐瞧这爪印,像不像穿了铁靴的耗子精?”
“管它精怪还是阎罗,先吃……”
竹篮掀开的瞬间,阿姐的声音戛然而止。本该装着麦饼的篮底,赫然蜷着只皮毛油亮的巨鼠,尖牙泛着青黑光泽,足有狸猫大小。
祠堂香案前三叔公敲着旱烟杆,烟气缭绕中露出大房长子刘文德阴鸷的脸。
“二房欠租逾期两月,按族规当以田抵债。”他抖开泛黄的契书,朱砂指印刺得人眼疼,“念在血脉亲情,这三亩烂泥地折价五两,今日画押便两清。”
刘耕书抱着鼠尸跨进门槛时,正撞见阿爹哆嗦着要按手印。
“且慢!”
少年嗓音清亮如裂帛,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乱飞。他当众扯开鼠腹,露出半截未消化的麦粒:“诸位叔伯请看,这畜生肚里装的可是官仓精粮!”
里正拨开人群凑近细瞧,脸色骤变。
大魏律例严苛,私盗官粮者流放三千里。刘耕书指尖沾起颗麦粒,对着日光轻吹:“城南赵记粮铺上月刚接县衙采买,这批麦子掺了红麸防伪——三叔公昨夜派人往我田里放鼠时,莫非忘了畜生会反刍?”
刘文德拍案而起,茶盏摔得粉碎:“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是不是诬告,开大房粮仓便知。”刘耕书踢了踢脚边竹笼,二十余只巨鼠齐齐嘶叫,“这些宝贝饿了三日,若放进粮仓……”
里正带人撞开大房仓门时,刘耕书正蹲在檐下组装竹器。六根削尖的竹管交错成塔,底层铺着掺酒糟的麦麸。当第一只巨鼠钻进竹管啃食诱饵,机关铰链咔嗒作响,竹篾编织的活扣瞬间锁死鼠颈。
“此物名曰‘贪噬笼’。”少年抚过竹器上歪扭的刻痕,冲赶来的县令咧嘴一笑,“鼠贪一口粮,自入囚命牢——大人觉得可抵得上一份投名状?”
县令抚掌大笑时,刘耕书瞥见人群外那道熟悉的身影。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拎着酒葫芦,正用竹枝在泥地上勾画:粮仓布局竟与方才的鼠洞走向分毫不差。
“好一招借鼠破局。”沙哑嗓音随风飘来,“下次记得在竹笼加倒刺,防鼠啃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