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北角的暖阁在岁月侵蚀下愈发显得斑驳,可终年弥漫其中的木屑与桐油气息,却始终带着鲜活的生机。十七岁的朱由校,这位身着朱砂红龙袍的帝王,此刻正握着刻刀全神贯注地雕琢。龙袍下摆随意地拖在满地刨花堆里,华贵与朴实在此刻形成鲜明又荒诞的对比。自登基以来,朝臣们口中象征着治国理政的 “养心殿”,早己彻底沦为他专属的木工工坊。梁枋上垂着精巧却未完工的藻井模型,檀木案几上摆满形态各异的墨斗与凿子,就连蟠龙柱都被他凿刻出细密的榫卯纹路,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位帝王对木工的痴迷。
卯时的梆子声穿透雕花槅扇,清脆而又悠长,打破了夜的寂静。当值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叠厚厚的奏折候在门外,透过门缝,却见少年天子蜷缩在半人高的黄花梨屏风前,身形单薄而专注。乌木刻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随着他手腕的轻轻转动,刀刃在木料上游走,一片片细腻的刨花悄然绽开。青铜烛台上的烛泪不断滴落,早己凝成歪斜的塔状,案头的参汤在寒夜里逐渐凉透,氤氲的热气早己消散不见。长期伏案工作,使得他的脊背弯成了诡异的弧度,脖颈僵硬得如同上了漆的木柱,每一次转动都似有千斤重。可每当看到木料在自己手中逐渐成型,他眼底便会燃起灼人的光亮,那光芒仿佛能驱散周遭的黑暗,让整个世界都凝固在这方寸之间,再无其他纷扰。
隆冬时节,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粒子疯狂地扑进窗棂,发出呜呜的呼啸声。而暖阁内,朱由校正在全身心投入制作三丈高的沉香木雕《蓬莱仙阁》。金丝楠木搭建的脚手架在屋内显得格外醒目,他裹着狐裘,却全然不顾寒冷,亲自爬上脚手架调试飞檐角度。刺骨的寒风将他的脸吹得通红,冻得发紫的手指被木刺扎出细密的血珠,可他却浑然不觉,眼神中只有对作品精益求精的执着。工坊内的烛火彻夜不熄,连续七日七夜,那跳动的火苗见证着他的坚持与付出。首到腊月廿三祭灶那日,当他踮脚安装最后一片琉璃瓦时,眼前突然炸开刺目的白光,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重重栽倒在积满木屑的地面,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片琉璃瓦。
乾清宫内,浓重的药香弥漫,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太医院院使神色凝重,双手微微发抖地捧着脉枕为皇帝诊治。“陛下脉象虚浮如游丝,肾水亏竭,心火上炎,若再如此操劳,怕是……” 他的话音未落,榻上的天子己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他的袖口,苍白的唇微微翕动着,艰难地说道:“朕的仙阁…… 可曾摔碎?” 当听闻木雕完好无损时,他枯瘦的脸上竟浮现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那笑容中满是欣慰与满足,全然不顾太医跪地苦劝,执意要在病榻上绘制榫卯图纸,仿佛只要图纸在,未完成的作品就还有希望。
转年暮春,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朵挂满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然而,那曾经穿梭于廊下,拿着卷尺仔细丈量飞檐翘角的身影,却再也寻觅不见。朱由校临终前,仍紧握着半幅未完成的榫卯图,指腹一下又一下地着图纸上凹凸不平的刻痕,眼神中满是不舍与遗憾。他喉间发出气若游丝的呢喃:“再给朕…… 三日……” 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窗外,他亲手设计的亭台楼阁在风中轻轻摇晃,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那清脆的声音,似在为这位将生命献祭给木工的帝王,奏响最后的挽歌,诉说着他一生的执着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