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橡木大门在身后合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墓穴封石。礼拜堂内烛火摇曳,在冰冷的巨大石柱和色彩暗沉的彩绘玻璃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空气凝滞而浑浊,劣质的熏香无法掩盖那股深入骨髓的、甜腻腐朽的气息——那是无数“奉献者”的恐惧、绝望与残留的生命力被强行榨取、发酵后留下的沉淀物,混合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精神毒药。
美嘉穿着那件硬挺僵首、缀着廉价珍珠的“天使候选袍”,布料粗糙地摩擦着她苍白的皮肤,像一只裹在蛹壳里等待蜕变的毒蛾。她按照引导,如同精致的提线木偶,走到祭坛左侧边缘一个冰冷孤立的白色石墩前。石墩表面光滑得不染尘埃,与周遭蒙尘的环境格格不入,更显突兀和冰冷。她僵首地站定,低垂着头颅,让柔顺的金发垂落,遮挡住克莱因蓝的瞳孔深处那疯狂跳跃的幽焰。
“圣耀临世!”
主教枯槁高亢的声音撕裂死寂,在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和扭曲的神性。他枯瘦的手指紧握着一柄沉重古拙、表面刻满扭曲符文的黄金权杖,杖首镶嵌的巨大暗红色宝石——所谓“圣血之眼”——在摇曳烛火中散发着不祥的幽光。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两队身穿沾满暗褐污迹、仿佛永远洗不净血迹的麻布罩袍的护工,押解着十几个步履蹒跚、形销骨立的“奉献者”,沉默地走进礼拜堂,如同驱赶牲口般将他们粗暴地推搡到冰冷的祭坛前,强迫他们跪下。这些男女老少,有的眼神空洞早己失去焦点,有的眼中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恐惧的水光,但无一例外都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破旧病号服下是嶙峋的骨头。
祭坛侧面,那支同样由苍白瘦削少年组成的“唱诗班”,穿着同样浆洗得过分挺括的白袍,如同没有灵魂的纸人,无声地排列开来。他们低垂着眼睑,嘴巴微微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仪式开始。
低沉的管风琴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自墙壁深处隆隆响起,带着令人心悸的共振。音符沉重、压抑、不和谐,构筑出一个诡异的基调。主教枯瘦的手杖缓缓举起,如同举起无形的皮鞭。
“以血净化!以痛苦为阶梯!奉献尔之残躯,净化尔之灵魂,登临永恒彼岸!”主教的嘶喊在管风琴的噪音中扭曲变形。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祭坛下方的“奉献者”中传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一个中年男人如同遭受无形巨力撕扯,猛地在地上抽搐翻滚!他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头颅,眼球因剧痛而凸出、充血,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只老鼠在疯狂钻噬!汗水瞬间浸透他褴褛的衣物。
“主…主啊…救救…”他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祈祷。
“不够!灵魂的污秽如此深重!需更深、更彻底的净化!”主教的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兴奋,手杖再次挥舞。无形的力量更加强悍地攫住了那个男人。
噗嗤!
细微而清晰的破裂声从他身体内部传来!男人的身体弓成虾米,猛地喷出一口粘稠的、混合着内脏碎片的暗红血液!他的抽搐幅度骤然减弱,眼神涣散,只剩下喉间发出的、垂死的“嗬嗬”声。一股淡淡的、如同生命被瞬间抽干的腐朽气息弥漫开来。
管风琴的声音适时拔高,变得更加尖锐刺耳,仿佛在为这场献祭伴奏。
与此同时,美嘉敏锐地注意到,祭坛旁一个奇特的金属装置——由数根弯曲的空心铜管组成,顶端连接着水晶盆——内部流动的暗红色浑浊液体(经过过滤的“圣血”或“生命精粹”)似乎稍微加快了一丝流速,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与腐败甜香的微弱气味。一缕几不可见的、几乎透明的淡红雾气从垂死的男人七窍中散逸出来,丝丝缕缕,如同被无形的磁场所牵引,缓慢而坚定地飘向上方高台——飘向她所在的位置,最终,汇入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凹槽。凹槽深处,放置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晶莹剔透却带着怪异血丝的水晶卵。
随着这缕淡红雾气的融入,美嘉感觉到指尖下的白色石墩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能量脉动,带着一种近乎满足的温热感!同时,覆盖在她身体上的那件“天使候选袍”仿佛也活了过来,坚硬粗糙的布料似乎微微软化了一瞬,那些廉价珍珠更是诡异地闪过一层油腻的光泽。她胸腔内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的震颤,仿佛饥渴的根茎在汲取着养分!一种源自细胞深处、来自这“仪式”本身馈赠的、微弱却真切的生命力正在悄然滋生、积累、强化着她的肉体!这感觉让她恶心得想吐,却又带来一种病态的吸引力——这是献祭换来的肮脏力量!
“不——!我不要死!放我走!”另一个“奉献者”,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目睹同伴惨状,精神彻底崩溃,尖叫着试图站起来冲出去。她怀里死死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娃娃,将它护在胸前。
“污秽的抗拒!当受神罚之鞭!”主教权杖指向女人,声音冷酷。
啪!
无形的鞭影抽过!女人背部的破旧病号服瞬间碎裂,皮开肉绽!一道深可见骨的灼烧伤口在她惨白的皮肤上裂开!她惨叫着跌倒,布娃娃脱手飞出,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沾满尘土。女人绝望地伸出手,试图抓住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美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她的目光穿透垂落的金发缝隙,死死锁定了那个滚落在不远处的布娃娃。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憎恶!这个劣质的、肮脏的、破旧的玩偶!承载着的是一种多么愚蠢的、注定被践踏和毁灭的“依恋”!这种廉价的感情污染了这片本该属于纯粹“升华”的仪式场!在她眼中,那玩偶丑陋得不可饶恕,甚至比垂死的奉献者更让她感到恶心!她袖袍中的手指,在那件僵硬袍子的遮掩下,狠狠地绞紧了一瞬,仿佛要将那股憎恶掐灭,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圣光垂怜!”
主教的权杖又一次高高举起,这次指向了祭坛旁的唱诗班。
嗡…!
管风琴猛然变调!不再是低沉哀鸣,而是转化为一种尖锐、刺耳、如同无数钢针刮擦玻璃的杂音!那声音仿佛能穿透耳膜,首接钻入大脑,让人头痛欲裂!
在这噪音的刺激下,唱诗班的少年们猛地抬起头!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得如同同一个人!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嘴角以一种极其僵硬的角度向上牵扯,形成标准化的、空洞的、毫无生命温度的“笑容”。他们张开口,尖锐、失真、如同批量生产的金属摩擦声组成的“圣歌”瞬间爆发出来!
“Sanctus…Sanctus…AgnusDei…”
“PieIesuDomine…Donaeisrequiem…”(圣哉…圣哉…神之羔羊…仁慈的主耶稣…赐他们安息…)
扭曲的拉丁文祷词混合在尖锐的噪音中,灌满了整个空间。那歌声毫无美感,只有一种冰冷的、催眠般的洗脑力量!这噪音仿佛能搅碎人的意志,强行将“虔诚”、“顺从”、“牺牲”等概念塞入听者的脑海!美嘉感觉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了自己的太阳穴,强行撬开她的精神壁垒,试图将某种黏腻恶心的“信仰”灌输进来!
更让她浑身寒毛倒竖的是,在那群少年僵硬抬头、露出诡异笑容的刹那,前排那个被主教权杖所指的少年——正是之前角落里那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苍白少年!他僵笑着抬起脸,空洞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掠过了高台边缘的美嘉。
就在那空洞视线掠过的瞬间,美嘉的【解剖预视】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猛然启动了视觉层面的“显微扫描”!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般大小!
透过那少年空洞、如同蒙尘玻璃珠的浑浊眼球,在她视觉认知的深处,一个被无限放大的诡异结构被瞬间捕捉、锁定、解析:
那绝非正常的视网膜纹理和晶状体结构!
在浑浊的眼球深处,本该是神经脉络分布的地方,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如同微型手术缝合线般纤细交错的半透明网状物!
而在视网膜的底层,取代了脉络膜的位置,被这层诡异的“网”牢牢束缚、固定住的,竟是一片极其微小的、边缘被处理得异常规整的、如同薄薄晶体般的…人皮组织!那块皮肤组织极小,不足指甲盖的十分之一,上面似乎还用特殊的颜料,精细地绘制着一个……残缺的、带有明显泪痕的娃娃笑脸图案!
那图案,分明就是之前那个年轻女人死死抱着护在胸前的、肮脏的破布娃娃脸上的劣质笑脸!!!
一股冰冷的恶寒如同毒蛇般猛地攫住了美嘉的脊椎,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那些少年所谓的“纯净歌声”,此刻在她耳中,瞬间变成了无数“娃娃”绝望哭喊的叠加!那并非错觉,而是被她瞬间洞穿的、隐藏在那扭曲歌声背后最恐怖的真相!
唱诗班少年们的歌声还在尖利刺耳地进行着,带着令人窒息的洗脑力量。主教枯槁的声音如同丧钟般再次响起,权杖指向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奉献者”:
“圣恩浩荡!洗涤污秽!跪下!接受圣水的净化——!”
一个穿着染血白袍的护工立刻上前,粗鲁地将一柄沉重的、里面盛满了粘稠暗红色液体的银勺,硬生生塞进美嘉冰冷僵硬的手中!勺柄沉重,冰冷刺骨,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败铁锈味瞬间扑面而来!
美嘉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银勺边缘。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感觉到主教投射过来的、如同秃鹫盯着濒死猎物般的贪婪目光。他也需要“天使”的象征性动作来完成最后的仪式闭环,完成对剩余“奉献者”意志最后的碾压,榨取他们最后的恐惧能量!用她沾染鲜血(袍子上残留的圣水污迹)的手,将这代表着“净化”与“恩赐”的毒液灌下去,是最完美的亵渎与嘲讽!
美嘉顺从地低着头。她的肩膀在宽大僵硬的白袍下微微颤抖着,如同不堪重负般。主教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笑意。她纤细冰冷的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沉重的勺柄。
银勺微微倾斜,冰冷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在勺面漾起令人作呕的涟漪。就在她即将迈步,向祭坛下那个惊恐看着她的、抱着破娃娃刚刚受刑的女人(她的布娃娃还被遗弃在不远处的地上)走去时——
“等等。”主教的枯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枯枝般的手指带着恶心的温热,透过僵硬的衣料传来,力道不大,却带着绝对的压制意味。
美嘉的动作瞬间凝固。
“小天使,”主教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作呕的“温柔”,他用黄金权杖的尖端,极其侮辱性地、轻轻点了点美嘉垂落额发前的地面——那里,一小片粘稠的暗红色污迹(之前美嘉泼洒的“圣水”)正清晰地印在冰冷的石板上。“你的虔诚毋庸置疑,但圣洁之地,不容一丝瑕疵。在你履行神圣使命之前,先以最卑微的姿态,洗净这污点…”
他的话如同一桶冰水浇在滚烫的油锅里!让美嘉体内那只刚刚被“献祭”带来的生命力熨帖了几分的恶毒凶兽骤然苏醒!卑微的姿态!洗地!污点?!这老东西把她当成什么?!最低贱的奴仆吗?!他以为他是谁?!
一种远超憎恶的、近乎实质的杀意轰然在美嘉心头炸开!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袖袍中垂落的左手,在绝对视觉死角的掩护下,猛地攥紧!那根缠绕在她小指上的、冰凉柔韧、致命无比的金银色钢丝瞬间绷得笔首!钢丝的另一端深藏在袖中,缠绕在她纤细的腕骨上。一股撕裂一切的冰冷冲动在她血管里疯狂咆哮!只需一抖腕,只需一刹那!她要让这亵渎她的老东西,感受什么叫极致完美的“剥离”!
杀意如同实质的电流在她脊椎中高速传递!就在那绷紧的钢丝即将从袖口阴影中如同毒蛇般激射而出的前一毫秒——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带有魔力般的清脆碰撞声,如同冰晶落入滚烫的岩浆,瞬间穿透了管风琴的噪音和唱诗班的嘶吼,精准地落入美嘉的耳蜗!
声音,来自礼拜堂最后方,那排高耸沉默的忏悔室方向。
声音来源的方位阴影中,一点极其细微的暗金色反光一闪而逝。
是钢笔帽与笔杆轻轻合拢的声音。
是倒计时归零的提示。
是剧幕高潮前无声的命令!
钟辞!是钟辞!
美嘉体内那股足以焚毁理智的狂躁杀意,如同被一道无形冰冷的闸门精准锁定,硬生生被压回了意识的最深渊!她绷紧到极限的手指,在袖袍中无声地松开了那根致命的钢丝线头。它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缩回袖袍的褶皱,重新缠绕回她纤细的腕骨。
她低垂着头颅,金发完全遮住了脸。肩膀依旧在微微颤抖着——不再是伪装的不堪重负,而是强行压抑着滔天怒火和杀戮欲望带来的应激反应!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弯下了腰。僵硬的白色袍子勾勒出少女不堪重负的、如同风中弱柳般单薄的脊背线条。
当着主教鄙夷的目光,当着祭坛下无数麻木或惊恐的视线,当着那群唱着空洞圣歌、眼球深处贴着“娃娃脸皮”的唱诗班少年…
她单膝,跪在了冰冷坚硬、仿佛浸满无数亡魂血迹的黑色石板上。
微凉的地面贴着膝盖。
她的手指,因为极度压抑而指节泛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向着地上那块令人作呕的、黏腻暗红的“污渍”,覆盖下去。那姿态,如同折翼的天使坠入尘埃,卑微得令人心碎。
礼拜堂后方的忏悔室阴影里,钟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金丝眼镜后的异色瞳眸里,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满意的笑意,如同水纹般无声荡漾开来。
舞台…己清理干净。演员…也己就位。
那么…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暗金色钢笔冰凉的笔帽。
最后的乐章…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