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离去后,园中一时静寂。
裴语嫣指尖仍搭在浑天仪的铜环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定神。她抬眸看向李恪,见他唇角虽噙着笑,眼底却似凝了一层薄霜,不由得心头微紧。
“殿下今日怎会来此?”她轻声问道,声音宛如黄莺出谷,婉转悠扬。说话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的绣纹,仿佛那绣纹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一般。
李恪并未答话,只是缓缓地迈步走近,他的步伐优雅而稳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他的目光如同春日暖阳,轻轻地扫过石案上的浑天仪,那浑天仪制作精巧,上面的每一个刻度、每一条纹路都显得那么清晰。
“李博士倒是殷勤。”李恪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但他却故意在“殷勤”二字上略作停顿,似乎想要强调什么。“这般精巧的仪器,便是太学中也少见。”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浑天仪上,流露出淡淡的赞赏之意。
裴语嫣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暗刺,她抿了抿嘴唇,想要解释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后,她还是轻声说道:“李博士精于天文,此物于他不过是闲时所作罢了。”
“哦?”李恪的眉梢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裴娘子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倒像是相知己久。”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却又让人无法反驳。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那声音仿佛是大自然的低语,掩住了她一瞬间紊乱的呼吸。她忽然意识到,李恪似乎是在吃醋。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了。然而,在那一瞬间的慌乱之后,她的心中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她垂眸掩住情绪,故意道:"李博士博学广闻,与之论道,确实受益良多。"
就在她话音未落之际,李恪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抬起了手,他那修长的手指如同轻盈的蝴蝶一般,轻轻地擦过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让她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然而,当她回过神来,却发现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只是从她的发间拈下了一片细小的竹叶。
李恪的语气平淡如水,他淡淡地说道:“裴娘子既然如此喜爱谈论道义,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本王虽然才疏学浅,但也读过几本《天文志》。”
他的指尖与她的发丝短暂接触后,便迅速地离开了,然而那一丝微弱的温度却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灼热感,仿佛是他的手指在她的心头轻轻划过。
远处传来一阵侍女们的说笑声,这声音将裴语嫣从恍惚中惊醒。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李恪己经独处了很长时间,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于是,她连忙后退了半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时辰己经不早了,殿下如果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
“有。”李恪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其中却似乎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接着,他从衣袖中缓缓取出一卷锦帛,递给了裴语嫣,“听闻裴博士正在辑录《隋书·律历志》,这是大业年间钦天监的残卷,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裴语嫣一怔。父亲确实在修此书,但此事鲜少外传。她接过锦帛,展开一角,见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星象数据,墨迹古旧,显是珍贵古籍。
"这……"她抬头,正对上李恪深邃的目光,"殿下为何帮我?"
李恪静默片刻,忽而轻笑:"本王不过好奇——能写出'灯火阑珊处'的人,会如何解读这些星辰密码。"
他话中有话,裴语嫣耳尖微热,正欲再言,忽听回廊尽头传来裴琰的咳嗽声。
"语嫣!"裴琰负手而立,眉头紧锁,"吴王殿下驾到,为何不请入正厅奉茶?"
青瓷茶盏中,嫩绿的茶芽在沸水中舒展。裴琰亲自执壶斟茶,语气恭敬却疏离:"寒舍简陋,殿下见谅。"
李恪接过茶盏,笑意温润:"裴博士客气。本王冒昧来访,是为请教《隋书》编修之事。"
裴琰面色稍霁,二人便谈起史书体例。裴语嫣跪坐一旁,静静听着,却察觉李恪的目光不时掠过自己。那眼神如羽毛轻扫,让她握杯的手微微发紧。
茶过三巡,李恪忽道:"昨日灯会上,裴娘子一首《青玉案》冠绝长安,连父皇都听闻了。"
裴琰手中茶盏一颤,茶水险些溅出:"陛下……也知道了?"
"父皇爱才,还问是哪家闺秀。"李恪语气随意,却意味深长地看了裴语嫣一眼,"本王只说——是裴博士的掌上明珠。"
裴琰额角渗出细汗。天子垂询,福祸难料。
裴语嫣却注意到李恪说"掌上明珠"时,眼底闪过一丝柔和。她忽然明白——他是在告诉父亲,她的才名己上达天听,裴家不能再将她草草许人。
暮色渐沉,裴语嫣倚在窗边,指尖抚过李恪送的锦帛。“姑娘,”翠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她压低声音说道,“门房说吴王殿下临走时,留了话给您。”
听到“吴王殿下”西个字,裴语嫣的心中不禁一动,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急切地问道:“什么话?”
翠儿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她模仿着李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语调说道:“‘三日后曲江池有流星雨,若想看清星辰真貌,戌时芙蓉渡口见。’”
裴语嫣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有一只小鹿在她的胸口乱撞。这显然是一个私约,如果被人知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然而,就在她犹豫之际,李恪今日在花园中拈去竹叶时,指尖轻轻擦过她耳际的那一瞬间,却如同电影般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那短暂的接触,虽然只是一刹那,却让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姑娘要去吗?”翠儿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裴语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凝视着窗外,一弯新月宛如银钩,悄悄地爬上了柳梢头。月光如水,洒在窗棂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沉默片刻后,裴语嫣终于下定决心,她将手中的锦帛紧紧地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李恪留下的余温。然后,她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去。”
三日期限转瞬即至。
裴语嫣将幂蓠的轻纱拢严实,正要推开常年锈蚀的角门,忽听墙外传来熟悉的嗓音:
"裴娘子若想观星,走正门便是。"
她惊得后退半步。只见李恪一袭玄色圆领袍倚在墙边,手中抛接着几颗石子,笑得像只逮住猎物的豹子。月光将他轮廓镀上一层银边,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清晰可数。
"殿下怎会..."
"本王路过。"他睁眼说瞎话,顺手接过她臂弯里的药包,"带这个做什么?"
裴语嫣隔着轻纱都能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低声道:"想着殿下...或需换药。"
上元节那晚李恪为救被醉汉冲撞的孩童,手臂被灯笼架划伤。这事长安城传为美谈,却少有人知他伤口颇深。
石子啪地落地。李恪忽然掀开她幂蓠一角,惊得她忘了呼吸。
"原来裴娘子日日惦记着本王的伤。"他声音蓦地低哑下来,"不如...亲自验看?"
残雪未消的岸边,李恪解下大氅铺在青石上。裴语嫣刚要落座,忽听夜空传来"咻"的破空声——
第一颗流星划破天际,拖着长长的银尾坠入曲江。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整片星空仿佛被撕开无数光痕,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宛如天地倒转的星河。
"贞观七年正月乙卯,星陨如雨。"李恪仰头道,"太史局说这是吉兆。"
裴语嫣却攥紧了衣袖。在现代天文学记载中,这场流星雨实为恩克彗星残骸,而次年确实风调雨顺。但她此刻在意的不是这个——
"殿下为何知道我会来?"
李恪转头看她。流星的光芒在他眸中炸开,又熄灭。
"因为你也听见了。"他指向她心口,"这里的声音。"
画舫缓缓离岸,船头灯笼在风中轻晃。李恪从舱内取出件银灰鼠裘披在她肩上:"夜露重。"
裴语嫣低头拢住裘衣,闻到淡淡的沉水香——是他的味道。这个认知让她耳根发热,连忙转移话题:"殿下精通天文?"
"略懂。"李恪执壶斟了杯热醪糟递给她,"西域征战时常靠星辰辨方向。"
醪糟的甜香混着桂花气息氤氲开来。裴语嫣小啜一口,暖意从喉间滑入胃里。她望着满天星斗,不自觉轻哼起《小星星》的调子。
"这曲调有趣。"李恪突然道,"不似中原音律。"
裴语嫣心头一紧。她忘了这是现代儿歌!正慌乱间,船身突然倾斜,她手中的瓷杯滑落,李恪伸手去接,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
嗡!
她袖中的玉佩突然发烫,一道蓝光从两人接触处迸发,照亮了整个船头。李恪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向她剧烈起伏的胸口。
"这是..."
裴语嫣慌忙抽回手,蓝光随即消失。她强作镇定:"许是...静电。"
"静电?"李恪挑眉。
"就是...摩擦生电。"她硬着头皮解释,"冬日脱衣时偶尔会见的火花。"
李恪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从怀中取出个锦盒:"那这个,想必也会'生电'?"
盒中是一支银簪,簪头嵌着颗罕见的蓝宝石,在月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与她玉佩的光泽如出一辙。
"西域商人说这是'星辰之泪'。"李恪轻抚宝石,"我见它第一眼,就想到你眼中光芒。"
裴语嫣心跳如鼓。这分明是后世才发现的荧光矿物,他竟误打误撞寻来相赠。
"太贵重了..."
"抬头。"他忽然道。
夜空中,一颗格外明亮的流星正划过天际,在它身后,无数星子如雨坠落,倒映在曲江水面,恍如置身星河中央。
"这星辰不及你。"李恪的声音混在风中传来,"不及你万分之一。"
裴语嫣转头,发现他近在咫尺。流星的光芒映在他俊朗的侧脸上,那双向来含笑的眼中此刻盛满她读不懂的情绪。
"殿下..."她嗓子发干。
李恪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发间:"有流星屑。"
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他分明在为她簪上那支银簪。冰凉的金属擦过鬓发,他温热的呼吸却喷洒在她耳际,激起一阵战栗。
"很美。"他低语,不知是说人还是簪。
裴语嫣攥紧了衣袖。她该推开他的,该告诉他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该保持距离以免改变历史...可当他这样看着她时,所有理智都化为乌有。
"我..."
远处突然传来鼓声。李恪神色一凛:"宵禁了。"
返程的小舟上,两人相对无言。裴语嫣摸着头上的银簪,心乱如麻。她偷瞄李恪,却发现他正凝视着水面——那里倒映着漫天星辰,也倒映着并肩而坐的两人身影。
"三日后太学有星象讲座。"靠岸时他突然开口,"李淳风主讲。"
裴语嫣一怔:"殿下邀我去?"
"嗯。"他扶她下船,指尖在她掌心短暂停留,"以我表妹的身份。"
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照不宣。裴语嫣张了张嘴,最终只轻声道:"好。"
回府路上,她不断回想那道奇异的蓝光。玉佩对李恪有反应,这意味着什么?他与她的穿越有何关联?更重要的是——她真的能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段感情中吗?
角门吱呀一声打开,翠儿提着灯笼焦急等候。裴语嫣正要踏入,忽听墙外传来李恪的声音:
"裴语嫣。"
这是他第一次首呼她姓名。她愕然回首,见他立在月光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那首《青玉案》,'那人'是我吗?"
夜风拂过,带落一树梅花。裴语嫣隔着纷飞的花雨望向他,轻声道:
"殿下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