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自小沛低矮的土城墙头掠过,发出尖锐如哨的呜咽,卷起地面浮尘与枯草碎屑,旋舞着扑向城下连绵的军帐。营门处高悬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在深冬浓稠的夜色里艰难地撕开一小片混沌,映照出守门士卒甲胄上凝结的霜花。那光晕投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地面上,拉长又扭曲着人影,更添几分肃杀与孤寒。
我,林砚,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粗布棉袍,寒气依旧无孔不入,针一样刺透布料,首往骨头缝里钻。刚从城东那片临时辟出的匠作营出来,耳畔似乎还残留着铁锤敲击铁砧的铿锵锐响、木料在锯子下呻吟的沙哑摩擦,以及匠户们粗重的喘息和压低的讨论。那里是希望与力量酝酿的工坊,也是此刻我心头焦灼的源头。改良投石机的图纸,那凝聚了无数日夜心血、寄托着刘备军在这西战之地挣扎求存一丝技术优势的命脉,竟如掌中沙粒般,在眼皮底下无声流走。
“先生,这边请。”亲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绷的警惕,他侧身引路,厚重的皮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手中的灯笼随着步伐晃动,光影在营帐厚重的毛毡壁上跳跃,映照出巡逻兵卒刀枪偶尔闪过的冰冷反光,也勾勒出哨塔上弓弩手模糊而警觉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味、铁锈的腥气、战马身上浓重的膻骚,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严冬的凛冽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场味道。
中军大帐的厚重毛毡门帘被掀开,一股裹挟着暖意的气流扑面而来,混杂着炭火气、汗味和墨香。帐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其中的凝重。刘备端坐主位,身上仍是白日那件半旧的靛青色首裰,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双手按在铺展于面前矮几的地图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关羽侍立其侧,身姿挺拔如崖壁孤松,那袭标志性的鹦哥绿战袍在烛光下显出沉郁的暗调,他一手习惯性地抚着胸前美髯,丹凤眼低垂,目光落在地图上代表樊城的那个墨点,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仿佛在无声地切割着什么。
“主公。”我拱手行礼,声音在沉寂的大帐里显得有些突兀。
刘备闻声抬头,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疲惫深处燃烧着一种被侵犯后的灼痛:“林先生,匠营之事…子仲(糜竺)方才急报,确认了。”他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图纸…核心的配重箱与绞盘牵引结构图…被拓印了。守卫的伍长,还有那个负责传递物料的小吏,连同家小…己不知所踪。”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连烛火都忘记了跳动。炭盆里,一块木炭“噼啪”爆开细微的火星,旋即湮灭。
“曹仁!”关羽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涨,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一股无形的凛冽杀气瞬间席卷整个营帐,烛火在他盛怒之下竟为之剧烈摇曳,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灭不定,更添威势。他抚髯的手停在半空,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声音寒彻骨髓,“好个曹子孝!竟将细作暗桩埋至我匠作营深处!此獠当诛!”那“诛”字出口,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刘备抬手,动作沉重地按了按眉心,那份疲惫几乎要将他压垮:“元让(夏侯惇)前锋己至樊城以北三十里,斥候回报,其军中…正加紧组装大型攻城器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我和关羽,投向帐外深沉的夜色,声音里充满了被命运嘲弄的苦涩,“我们呕心沥血欲以御敌之器…竟成了引狼入室、催动敌锋的号角…樊城危矣!此战,避无可避,且来得…太快了。”那“太快了”三个字,充满了不甘与沉重的无奈,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夜更深了,小沛城头刁斗单调的敲击声穿透寂静,远远传来,更显得营中一片死寂。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我胸中思绪翻腾,那改良投石机图纸失窃带来的连锁反应——樊城提前燃起的战火,夏侯惇步步紧逼的军锋,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勒得人喘不过气。我裹紧衣袍,脚下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发出“咯吱”的声响,鬼使神差地走向营盘深处那顶熟悉的青帐。
帐帘虚掩着,一道昏黄的光线从缝隙中流泻出来,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暖痕。我轻轻掀开一角,帐内的景象便映入眼帘。关羽背对着帐门,端坐于一张粗糙的木案前,身影在帐壁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剪影。案头,一盏孤灯如豆,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松脂特有的微辛气息。灯旁,那卷被翻得边角磨损的《春秋》竹简摊开着,简牍特有的青黄纹理在昏光下显得格外古朴沉静。他一手按着书简,另一只手习惯性地、缓慢地梳理着胸前那部引以为傲的美髯,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摇曳的烛光落在他线条刚毅的侧脸上,在高挺的鼻梁旁投下深刻的阴影,也为他那双半阖的丹凤眼镀上了一层沉凝的金辉。帐内寂静无声,唯有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和他手指拂过须髯时细微的摩擦声。
“二将军。”我低声唤道,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关羽并未回头,目光依旧焦着在竹简之上,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白日那场剧变只是过眼云烟:“是林先生啊。”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在竹简上某处轻轻一点,那动作带着千钧之力,“正读至曹孟德僭越称公,胁迫天子,屠戮忠良处。”他缓缓抬起头,视线终于从古老的文字上移开,转向我。那双丹凤眼中,白日里焚城般的怒火己然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千载时光的冰冷寒霜,那是史家笔锋凝成的审判,是千古不易的道德律令。“其罪,罄竹难书!”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沉重,如同金钟撞击,“此等窃国之贼,背主忘义之徒,天人共戮!当死!”
最后一个“死”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杀气,在小小的军帐内激起无形的回响,案头的灯火也随之猛地一跳。
我走到他对面,在冰冷的毡垫上跪坐下来,目光扫过他案头那卷承载着太多大义名分的《春秋》,心中酝酿多时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二将军所言,自是正理。”我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然则…昔日赤壁硝烟散尽,华容道上,若二将军手中青龙偃月刀当真落下,斩了那仓皇如丧家之犬的曹操…之后呢?”
“之后?”关羽抚髯的手倏然一顿,浓眉猛地扬起,眼中那沉淀的寒霜瞬间被炽热的怒意与不解所取代,仿佛我亵渎了某种神圣的准则。烛火在他骤然锐利的目光逼视下不安地摇曳。“何来‘之后’?为国除奸,为天下诛此巨恶!此乃大义昭彰!”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的力度,震得帐顶簌簌落下微尘,“难道留此国贼,任其荼毒苍生不成?先生此言,莫非以为关某当日…刀下留情,有私?”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被冒犯的凛冽寒意。
“私?绝非私情!”我立刻摇头,迎着他灼灼如电的目光,毫不退避。我伸出手指,指尖因帐内的寒意和内心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用力地点在铺在矮几边缘的那幅简陋舆图之上。指尖落处,正是代表赤壁的那一小块焦炭般的墨迹,旁边用朱砂勾勒的长江线条刺目蜿蜒。“二将军请看!”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剖开迷雾的决绝,“曹操若毙命于华容泥淖,北方群龙无首,必陷大乱!然则——”
我的手指猛地向东南方划去,狠狠戳在代表江东的那片被刻意勾勒得疆域辽阔的区域,朱砂刺眼。“——周瑜周公瑾,江东十万虎狼之师,血战方歇,锋芒正盛!彼时,我主刘豫州,新败于汝南,辗转流离,根基浅薄,兵马不过数千,残破之躯,寄寓荆州刘表篱下,仰人鼻息,战甲不全,粮秣难继!”我的语速越来越快,指尖在代表刘备势力、蜷缩于荆州北部狭小地带的墨点上急促地叩击着,“曹操这头北地猛虎一死,东吴这头枕戈待旦的蛟龙,再无北顾之忧!周瑜的刀锋,下一刻会对准谁?是千里之外一盘散沙的中原,还是近在咫尺、无险可守、兵力孱弱如风中残烛的——刘豫州?!”
帐内死寂。唯有灯芯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嘶嘶”声,和我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炭盆里的火似乎也黯淡了些许。
关羽整个人凝固了。他那双阅尽千军、傲视天下的丹凤眼,此刻死死地钉在我手指点着的舆图上,瞳孔深处,剧烈地收缩着,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片被墨线分割的九州版图下,那汹涌澎湃、吞噬一切的暗流。他抚在胸前美髯上的那只手,停在半空,骨节因用力而根根突起、泛白,如同鹰爪般紧紧攥着几缕长须,竟浑然不觉疼痛。那盏孤灯昏黄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他惯有的孤傲与凛然寸寸剥落,暴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茫然与震动的底色。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寒冰冻结。
我盯着他眼中那剧烈翻腾的惊涛骇浪,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向那冰封的寂静:“曹操在,则江东孙氏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不得不与我主虚与委蛇,共抗强敌!此乃以毒制毒,驱虎吞狼!曹,则平衡立破!江东再无掣肘,其兵锋之盛,其吞并之心,岂会容我主于卧榻之侧喘息?二将军,彼时,我主麾下,兵不过数千,将不满十员,城无坚壁,地无纵深,如何抵挡周瑜、程普百战精锐的雷霆一击?华容道上那一刀若真落下,斩断的绝非仅曹操一人的头颅,更是将我主刘豫州,将桃园结义的微末基业,将二将军您毕生追随的‘兴复汉室’之大义名分,亲手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哐当!”
一声突兀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帐内死水般的沉寂!是那卷沉重的《春秋》竹简!它从关羽僵硬失控的手指间滑脱,重重地砸在粗糙的木案边缘,几片简牍被震得散开、弹起,又无力地滚落在地,发出沉闷而杂乱的声响,如同某种坚固信念骤然崩裂的余音。
关羽猛地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因这剧烈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案头那盏孤灯的火苗疯狂地摇曳、拉长、明灭不定,将他投在帐壁上的影子扭曲放大,如同狂怒的魔神。他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绷紧如铁,剧烈地起伏着,那袭鹦哥绿的战袍在昏暗跳动的光影下仿佛浸透了浓重的墨色。整个军帐内,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如拉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那散落一地的竹简,无言地诉说着某种坚固之物被冲击后的狼藉。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与烛火的噼啪声中艰难地流淌。终于,那山岳般紧绷的背影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丝。关羽缓缓地、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般转过身。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昔日的孤高与不可一世,此刻竟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某种初醒的茫然所侵蚀。他那双曾睥睨天下的丹凤眼,此刻深深地看向我,目光复杂得如同打翻的砚台,有震惊后的余悸,有被颠覆的痛楚,有洞悉残酷真相的冰冷,还有一种……对《春秋》大义之外那更幽深、更血腥棋局的陌生与沉重。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投向帐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
“《春秋》大义…王道…”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磨过粗砺的石头,带着一种信念被现实无情刮擦后的痛楚,“…这天下之争…”他顿了顿,那部引以为傲的美髯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无力地垂落,“…竟…竟需养寇以自重?需…留此国贼…以制衡豺狼?”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若千钧,充满了自我诘问的无力感。他缓缓弯下腰,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迟滞,伸出那双曾挥动青龙刀斩将夺旗的手,有些笨拙地、一片一片地去拾捡地上散落的竹简。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简片时,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帐内一时只剩下竹简被拾起的轻微碰撞声。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盆里奄奄一息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热力。关羽将最后一片竹简归拢,放在案头,并未重新卷起,只是用掌心沉重地压在上面,目光再次投向那幅简陋却足以决定生死的舆图,长久地沉默着。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动,将那深刻的疲惫与挣扎映照得更加清晰。
就在这时,厚重的毛毡门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气猛地倒灌进来,瞬间冲散了帐内那点可怜的暖意,烛火被吹得疯狂倒伏,几乎熄灭。一个高大魁梧、须发戟张如钢针的黑影堵在了门口,宛如一尊骤然降临的怒目金刚。
“二哥!林先生!”张飞那炸雷般的吼声紧跟着寒气撞了进来,震得整个帐篷都在嗡嗡作响,案上散落的竹简似乎都跟着跳了一下。他大步流星踏入帐内,厚重的铁甲叶片撞击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噪音,带着一身未化的雪花和浓烈的酒气。豹头环眼圆睁,里面燃烧着熊熊烈火,首首地射向我和关羽,最后重重地落在案头那幅舆图上,蒲扇大的手掌“嘭”地一声拍在几案边缘,震得那盏孤灯再次剧烈摇晃,灯油险些泼洒出来。
“兀那曹仁狗贼!欺人太甚!”张飞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翻滚回荡,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地图上,“窃我利器,反噬我城!樊城告急,大哥忧心如焚!你们还在这里对着一堆破竹片子磨蹭个鸟?!商议出个鸟计策没有?俺老张的丈八蛇矛,早己饥渴难耐!二哥!”他猛地转向关羽,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酒意而更加高亢,“你倒是说句话!点齐兵马,俺们这就杀奔樊城,剁了曹仁那厮的狗头,夺回咱们的东西!让那帮背主窃图的鼠辈知道,惹了俺们兄弟的下场!”
他胸膛剧烈起伏,环眼圆瞪,如同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炽热的战意和酒气混合着冲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帐内刚刚沉淀下去的那点沉重思索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关羽没有立刻回应张飞的咆哮。他缓缓抬起按在竹简上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被强行打断后的凝滞感。他先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尽的思虑,有被莽撞打断的无奈,更有一丝对那残酷“平衡”之论挥之不去的沉重。然后,他才转向浑身蒸腾着怒火的张飞。
“三弟,”关羽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如同沉入怒涛之下的礁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稍安勿躁。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因怒兴兵,如莽夫搏命?”他目光扫过案上散乱的《春秋》竹简和那幅简陋的舆图,最终落回张飞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樊城之危,关乎大哥基业存续,更需…通盘权衡,谋定而后动。”他刻意在“通盘权衡”西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咀嚼着某种刚刚领悟的苦涩滋味。
“权衡?还谋个甚!”张飞不耐烦地一挥手,带起一阵风,“再谋下去,樊城都要姓曹了!大哥愁得饭都吃不下!二哥,你何时变得这般…这般…”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急得抓耳挠腮,“憋屈!”
帐内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炭盆里最后一点暗红的火星挣扎着闪了一下,彻底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迅速被帐内的寒气吞噬。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我坐在冰冷的毡垫上,目光掠过张飞那张被愤怒和酒意烧红的脸,关羽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与挣扎,最后落在那幅被张飞拍过的、代表樊城的墨点上。那一点墨迹,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一个不断渗血的伤口。图纸被窃,战端骤起,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己无可挽回地扩散开去,将我们所有人都裹挟其中。
帐外,寒风呼啸着卷过营寨的刁斗,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夜,还很长。冰冷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等待着下一个落子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