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宫。
夜色深沉,灯火通明的暖阁内,却弥漫着一股与殿外寒气截然不同的压抑。
太子朱高炽肥胖的身躯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手中捧着那封从六百里加急,自南疆送抵京城的捷报,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捷报上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心头发慌。
“旗舰决斗,阵斩敌酋,片纸定约,臣服南洋……”
这些足以让任何一位大明君臣热血沸腾的功绩,在朱高炽眼中,却化作了一头头狰狞可怖的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这储君之位,连同整个大明的安稳,都吞噬殆尽。
太子妃张氏端着一碗清心安神的莲子羹,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将汤碗轻轻放在朱高炽手边的案几上,看着丈夫那张写满了忧虑的脸,柔声劝道:“殿下,瞻圻立下不世之功,扬我大明国威,此乃天大的喜事,您为何反而愁眉不展?”
朱高炽闻言,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自己这位贤良淑德的妻子,那双总是温和仁厚的眼睛里,此刻竟翻涌着一丝近乎恐惧的情绪。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夫人啊,你不懂!”
朱高炽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他将那封捷报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这功劳?这功劳太大了!大到了足以让父皇都感到不安的地步!”
他猛地抓住张氏的手,手心里的冷汗让张氏都为之一惊。
“你想想二弟!你想想朱高煦!”
那个名字,如同一根毒刺,从朱高炽的口中吐出,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他当年不就是因为靖难之功太大,才起了不臣之心吗?不就是仗着能打仗,敢打仗,才敢在京城嚣张跋扈,视我这个太子如无物,视国本如儿戏吗?!”
往事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朱高煦那张狂的笑脸,他在朝堂上对自己的百般羞辱,自己那些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监国岁月……
所有被压抑的屈辱和恐惧,在这一刻,尽数被朱瞻圻那封功勋赫赫的捷报给勾了出来。
张氏的脸色也白了,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恐惧源自何处。
正在此时,内侍在门外通传:“殿下,杨学士求见。”
内阁大学士杨士奇,作为东宫最重要的谋臣,恰在此时被召来议事。
他一进门,便感受到了殿内不同寻常的气氛。
“殿下,娘娘。”杨士奇躬身行礼。
朱高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将捷报递给他:“杨学士,你快看看!你给本宫评评理!”
杨士奇接过捷报,一目十行,越看,他那素来平静的脸上,神情也变得愈发凝重。
看完之后,他将捷报轻轻放回桌上,对着忧心忡忡的太子,深深一躬。
“殿下所虑,不无道理。”
杨士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逍遥王如今控南洋之咽喉,掌无敌之水师,又有万民拥戴,财源滚滚。此等权势,己非寻常藩王可比。”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朱高炽心胆俱寒的话。
“正所谓‘功高震主,必生嫌隙’啊。”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朱高炽的心上。
是啊,功高震主!
当年的朱高煦是如此,如今的朱瞻圻,比他那位父亲,权势更盛,功劳更大,手段更是高明百倍!
朱高炽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肥胖的身体一阵摇晃。
“不行!”
他嘶声低吼,眼中布满了血丝。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瞻圻走上他父亲的老路!那不仅是害了他,更是要动摇我大明的国本!”
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靖难之后,那场几乎将朱家天下再次拖入深渊的储位之争。
他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朱高炽双拳紧握,下定了决心,他对杨士奇道:“杨学士,备驾!本宫要立刻去见父皇!”
“必须让父皇下旨,约束一下瞻圻,不能再让他这么肆意妄为下去了!”
……
乾清宫,御书房。
永乐大帝朱棣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他没有批阅奏折,也没有看书,而是站在一幅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的巨大《坤舆万国全图》前。
这幅图,是朱瞻圻根据自己的记忆和缴获的泰西海图,命人重新绘制,献给他的寿礼。
此刻,朱棣的手里,正拿着另一件来自孙儿的礼物——一支黄铜打造的单筒望远镜。
他兴致勃勃地举着望远镜,在那巨大的地图上比划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己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里是马六甲……哈哈,好一个咽喉之地!被我孙儿一战拿下!”
“从这里往西,就是那什么印度?波斯?哼,总有一天,我大明的龙旗,也要插到那里去!”
就在此时,太监通传,太子求见。
朱棣放下望远镜,脸上还带着笑意:“让他进来。”
朱高炽怀着满腹的忐忑与决绝,走进了御书房。
当他看到父皇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和他手中那明显是广州造办的精巧望远镜时,他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顿时噎住了一半。
但他没有退路。
他心一横,上前几步,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父皇!”
他用一种带着颤音的、无比沉痛的语气,开口道。
“儿臣……儿臣有事启奏。”
朱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的长子,御书房内那原本热烈昂扬的空气,在瞬间变得冰冷而沉重。
朱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如山如海,压得朱高炽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高炽咬着牙,将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言辞恳切,几乎带着哭腔。
“父皇,瞻圻在南疆之功,固然可喜。然其擅自与外番定约,私设衙门,节制两省海防,如今又控马六甲,权势己然滔天!”
“儿臣……儿臣是怕他年少气盛,被这泼天的功劳冲昏了头脑,忘了君臣之礼,忘了自己的本分啊!”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叩首,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
感到父皇那如渊似海的威压越来越重,朱高炽急忙补充道:“父皇,儿臣以为,是否可下旨召瞻圻回京,另择人选前往镇守广州?”
“或至少,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前去节制,也好时时敲打于他,免得他日后……免得他日后生出祸端,重蹈汉王的覆辙啊!”
站在朱高炽身后的杨士奇,自始至终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
他知道,太子殿下这番话,既是出于一个叔叔对侄子最真切的担忧,害怕他重蹈覆辙,落得和朱高煦一样的下场。
但同时,这也是一位储君,对于一个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藩王,最本能的警惕与制衡。
这是阳谋,也是帝王家无法摆脱的宿命。
与此同时,那些在朱瞻圻崛起过程中失意的勋贵,那些思想保守、看不惯广州“新政”的官员,开始在私下里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逍遥王在南洋,比皇上还像皇上!”
“何止啊!听说他一声令下,番邦国王都要下跪迎接,这威风,比当年的汉王可大多了!”
“功高震主,恐为第二个汉王啊……”
流言,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开始悄然传播。
而在另一座王府之中。
赵王朱高燧听着心腹的汇报,捻着下巴上那撮保养得极好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大哥终于坐不住了。
他乐于见到太子和朱瞻圻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叔侄,产生无法弥补的嫌隙。
他们斗得越凶,自己这个看似安分守己的赵王,机会才越大。
御书房内,朱棣沉默良久,没有立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