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被逐那日,惜春捻着佛珠的手指略略一顿。窗纸上那点模糊的光影,似乎被什么东西撞碎了一瞬,又迅速弥合。那声凄厉的“小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便沉入冰冷的潭底。她目光重新落在泛黄的佛经上,那捻珠的“嗒、嗒”声,片刻未歇,成了这空旷屋子里唯一的主宰,也成了她心湖上封冻的冰层。仿佛入画这十年的存在,连同她最后那点卑微的念想,都只是指尖滑落的一粒微尘,拂去便是。
王嬷嬷那张得意洋洋、如同灌满油脂的脸凑上前,谄媚地请示:“小姐,您看这屋子……”她搓着手,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入画留下的角落,“小的这就带人好好拾掇拾掇,拿艾草熏它个三天三夜!保准一点腌臜味儿都不留!”她刻意加重了“腌臘”二字,仿佛入画和她哥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彻底焚化的瘟疫。
惜春没有抬眼,只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动作的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王嬷嬷得了圣旨,立刻吆喝着婆子们行动起来。粗手粗脚的婆子们如狼似虎地扑向入画那小小的角落。旧木箱被毫不留情地拖拽出来,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被胡乱抓起,像对待秽物般塞进一个破麻袋;连入画平日里睡觉的那张窄小铺板也被迅速拆解抬走。动作粗暴,带着一种铲除异己、净化污秽般的狂热。
惜春端坐如常,目光只凝在佛经上。然而,当那方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帕子,被一个婆子从箱底角落搜出,像垃圾一样随手丢进麻袋时,惜春捻动佛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滞了那么一刹那。那帕子上歪歪扭扭的“平安”,在她眼角的余光里一闪而过,如同投入冰面的石子,激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意。旋即,那寒意被她更深地压入心底,捻珠的动作恢复如常,甚至更快了些,嗒嗒嗒嗒,如同急切的鼓点,敲打在空旷的心房上。
尘埃落定。入画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连同那方旧帕,被彻底清除了出去。王嬷嬷指挥着婆子们,将艾草点燃,浓烈刺鼻的烟雾在屋子里升腾、弥漫。惜春依旧端坐着,任由那辛辣的气息钻进鼻腔,刺激得眼角微微发涩。她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代表“洁净”的烟火气吸进肺腑深处,涤荡掉所有看不见的污秽。屋子的确焕然一新,空出来的角落显得格外宽敞明亮,阳光似乎都能更顺畅地流淌进来。可不知为何,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寒意,却无声无息地在这焕然一新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仿佛被清走的,不仅仅是入画的物件,还有这屋子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暖意。
惜春的生活,似乎真的彻底“净”了。她愈发深居简出,除了晨昏定省那片刻不得不踏入的喧嚣,她几乎将自己完全囚禁在重新“洁净”过的闺阁里。书案上的佛经越摞越高,檀香终日缭绕。她抄写经文,笔下的字迹愈发清瘦孤峭,一笔一划,都像用冰刀刻出来的一般,带着拒人千里的冷硬。她画观音,画菩萨,画莲花,画一切象征着清净无垢的意象。素白的宣纸上,墨线勾勒出的佛像宝相庄严,眼神却空洞得惊人,没有悲悯,只有一种俯瞰尘寰的漠然,倒映着她自己日益枯寂的心湖。她试图在画中捕捉那种终极的、不染尘埃的“净”,可每每搁笔凝视,总觉得那画上还附着看不见的灰尘,令她心头烦躁,恨不能一把火烧了,重头再来。
府里的风波,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探春理家时的刚强与无奈,宝钗处事的圆融与疏离,黛玉那日益凋零的才情与病骨……这些消息,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传到惜春耳中,她听着,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偶尔,会有关于入画的只言片语飘进来。说她被哥哥草草嫁给了城外一个丧妻的鳏夫,日子艰难;说她生了孩子,又听说那孩子夭折了;说她如今在浆洗房做活计,粗糙的手浸在冰冷的碱水里,红肿溃烂……这些消息,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惜春的心湖甚至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泛起。她只是更紧地捻动手中的佛珠,嗒嗒嗒嗒,将那点微弱的声响也隔绝在外。那些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人,在她眼中,不过是尘埃里蠕动的虫豸,离得越远越好。他们的苦痛,只会玷污她求索的“净”境。
然而,夜深人静,当檀香燃尽,连佛珠都冰冷地躺在枕边时,一种无法驱散的寒意便从骨髓深处渗出来。她裹紧了锦被,那被子是上好的云锦,触手生凉,怎么也捂不暖。黑暗中,入画最后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那双盛满了绝望、哀求、以及某种她当时不愿深究的东西的眼睛,会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那双眼睛起初是模糊的,渐渐地,变得异常清晰,死死地盯着她,无声地质问。紧接着,是那方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洇染了泪痕的旧帕子,在她眼前飘荡,那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首刺她的灵魂深处。她猛地坐起,冷汗涔涔,大口喘着气。窗外月色凄清,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更添鬼魅般的寒意。她点亮灯烛,昏黄的光晕下,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晃,巨大而孤清。一种前所未有的空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这“净”,为何如此寒冷?如此令人窒息?
贾府这艘巨舰,终是在滔天巨浪中分崩离析。大厦倾颓,烟尘蔽日。抄家的锁链声、哭喊声、叱骂声,如同地狱的喧嚣,隔着重重院落传来。惜春的院子,反而成了这末日狂潮中一个诡异的孤岛。当如狼似虎的官差闯进她这方“净土”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也微微一怔。没有惊慌失措的哭喊,没有翻箱倒柜的藏匿。惜春静静地坐在窗边的禅椅上,穿着一身半旧的素白绫袄,发髻一丝不乱,神情淡漠如冰封的湖面。案几上,摊开着她画了一半的观音像。墨迹未干,观音低垂的眼睑,慈悲中透着一种看破一切的冷。
一个年轻的官差,大概是被这异常的平静和那画上观音的冷寂所慑,动作迟疑了一下。另一个年纪大的,却毫无顾忌,粗鲁地抓起案上几卷她精心抄写的佛经,胡乱翻检着。
“头儿,都是些经文,没用的劳什子!”年轻的官差低声说。
老官差哼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些字迹清冷的经文,又落在惜春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随手将那几卷经书往地上一扔:“晦气!”他转向惜春,语气带着惯有的蛮横:“府里查抄!你的东西呢?金银细软藏哪儿了?”
惜春缓缓抬起眼,目光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凶神恶煞的官差,望向某个虚无的尽头。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如同冰片碎裂:“东西?”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荒凉与自嘲,“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干净的?不过都是些惹尘埃的俗物罢了。”她的目光掠过地上散乱的佛经,最终落回自己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烧了好。都烧了,才干净。”
老官差被她这疯疯癫癫的话和那死寂的眼神弄得心头莫名发毛,骂了一句“晦气疯子”,便不再理会她,带人去翻别的屋子了。
混乱中,惜春缓缓站起身。她走到那幅未完成的观音像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观音低垂的眼睑。指尖冰凉,触碰到未干的墨迹,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污痕。她看着那点污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致的厌恶。随即,她猛地抓起那幅画!动作快得失去了平日的沉稳。素白的宣纸在她手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她看也不看,径首走到墙角那盆终日燃着的檀香炉旁,将撕碎的画纸,连同案上散落的、她视若珍宝的经文手稿,一股脑地投入了猩红的炭火中!
火焰“呼”地一声窜起老高,贪婪地舔舐着那些浸透了她心血与执念的字迹与线条。火光跳跃,映在她空洞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的释然。纸页蜷曲、焦黑、化作灰烬,如同她一生所追求的“净”,在烈火中得到了最彻底的、也是最终的实现。浓烟升腾,带着檀香与纸张燃烧的混合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她站在火光与浓烟前,素白的身影在升腾的热浪中微微晃动,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脸上那点残存的血色,在火光的映照下,褪得干干净净。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奇异平静:“烧了…都烧了…这下,总算干净了…”
贾府覆灭后,惜春的去向成了一个模糊的谜。有传言说她被某个远房亲戚接走了,安置在城外一处破败的庵堂里。那庵堂很小,很旧,香火寥落,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尼姑,守着几尊斑驳的泥塑佛像。
庵堂的日子,是彻底的清寂。晨钟暮鼓,单调而悠长。惜春每日只是枯坐。她依旧捻着那串光滑冰冷的佛珠,可那“嗒、嗒”声,在空寂的禅房里,显得格外空洞,如同敲打在朽木之上。她不再抄经,不再作画。那些曾经寄托了她全部执念的行为,如今在她看来,似乎也成了“惹尘埃”的虚妄。她只是看着。看窗外西季更迭,看庭前荒草萋萋,看檐角蛛网在风中无声地颤抖。
她的眼神越来越空。那空,不是佛家看破红尘的空明,而是一种被彻底淘洗过的、一无所有的死寂。仿佛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热,也随着贾府那场大火,彻底焚尽了。她吃得极少,本就清瘦的身体,更是形销骨立,宽大的灰色僧袍罩在身上,空空荡荡,行走时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飘荡的、没有重量的影子。
又是一个严冬。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将破败的庵堂和远处的荒山都裹在一片刺目的银白里。清晨,老尼姑推开惜春禅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准备送一碗薄粥进去。
门开了,一股比屋外风雪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屋内没有生火盆,冷得像冰窖。惜春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背对着门,面向着窗外那片茫茫雪色。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师父,用些热粥吧。”老尼姑轻唤了一声,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打着颤。
没有回应。那枯坐的身影,凝固般一动不动。
老尼姑心头一紧,端着碗的手抖了一下,温热的粥险些洒出来。她放下碗,小心翼翼地绕到惜春身前。
惜春的头微微低垂着,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上,竟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她的脸色是那种玉石般的惨白,嘴唇呈现一种淡淡的青紫色。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那串跟随了她半生的佛珠,从冰冷僵硬的指尖滑落,散落在蒲团边的尘埃里。几粒深褐色的珠子,滚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无声无息。
老尼姑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
指尖触到的,是比窗外积雪更彻底的冰冷。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
她死了。在这大雪封山的清晨,在这破败庵堂的冰冷禅房里,悄无声息地坐化了。如同燃尽的灯芯,连最后一缕青烟都未曾升起。
窗外,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大地,覆盖着远山,覆盖着这寂寥庵堂的屋顶。一片纯净无瑕的白,吞噬了所有色彩,抹平了所有沟壑。这极致的“净”,终于将她彻底包裹,融为一体。
老尼姑怔怔地站在冰冷的尸体前,看着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看着散落尘埃的佛珠,又望向窗外那铺天盖地的雪白。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寂感,沉沉地压了下来。她忽然想起多年前曾听人隐约提过,这位年轻女居士原是极富贵人家的小姐,身边有个叫入画的丫头,后来……后来怎样了?她摇摇头,这念头也如雪花般,转瞬即逝,沉没在眼前这片无边无际、埋葬一切的白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