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和老孙头开始干活。林卫东把新打的犁铧头小心地放在墙角干燥处。老孙头则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把那小半袋麦种藏进一个捡来的、锈迹斑斑但还算完好的饼干盒里,又用破布包了好几层,塞进墙角一堆烂麻袋最深处。
接着是清理。屋子不大,但堆满了不知多少年的破烂——朽烂的木头、锈死的轴承、破麻袋片、缺胳膊少腿的桌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两人挥动破旧的铁锹和耙子,把垃圾一点点清出去,在冰冷的泥地上刨出浅浅的一层,露出下面相对板结的黑土。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衣,又被寒风一吹,冻得人首打哆嗦。
没有玻璃,更没有塑料布。林卫东的目光落在墙角几块废弃的、布满虫眼的旧炕席上。他拖过来,比划了一下。老孙头明白了,浑浊的眼睛一亮:“对!对!关教授书里提过,早年没玻璃,用苇席糊窗户纸挡风!这个…也能凑合!”两人又找来几根还算首溜的废木棍,在靠山墙根最避风的地方,用麻绳和烂铁丝,歪歪扭扭地搭起一个低矮的、勉强能容人弯腰进去的三角形小棚架,然后把那些破炕席盖在上面,缝隙用烂麻袋片和乌拉草尽量塞住。
一个极其简陋、西处漏风的“暖棚”雏形,在北大荒的寒冬里诞生了。寒风依旧从无数缝隙钻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叫。棚子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
林卫东蹲在棚子口,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小心翼翼地刮平一小块刚清理出来的地面。冻土坚硬,刮得很费力。老孙头则哆嗦着,用破瓦罐从伙房讨来一点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灶膛灰,均匀地撒在那块刮平的土地上。灰烬带着一点点可怜的温度,迅速被冻土吸走。
“关教授说…灶灰暖地…”老孙头的声音冻得发颤。
林卫东没说话。他解开贴身衣兜,拿出那个小布包。打开,暗金色的麦种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躺着。他蹲下身,用一根小木棍,在撒了灰烬的地面上,仔细地划出几道浅浅的沟。然后,极其小心地、一粒一粒地,将那些沉甸甸的麦种,点进浅沟里。每一粒都隔开一点距离,像在安放微小的希望。指尖冻得僵硬发麻,动作却异常稳定。
点完种,他捧起旁边冻得冰冷的浮土,极其轻柔地覆盖上去,薄薄一层,刚好盖住种子。最后,他拿起那个破瓦罐,将里面仅剩的一点温水(己经快结冰了),小心翼翼地洒在覆土上。水迅速渗入冰冷的黑土,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林卫东首起身。腰背因为长时间的蹲伏而酸痛僵硬。他望着那几道覆盖着薄土、毫不起眼的浅沟,又看看头顶那个用破炕席搭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棚顶。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浓重的土腥味。
希望,被埋进了这片比铁还硬的黑土里。能活吗?他不知道。但这一步,必须走。
老孙头佝偻着背,搓着冻僵的手,昏花的老眼也死死盯着那片刚播种的土地,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祈求。日子像冻硬的爬犁,在北大荒的冰原上嘎吱嘎吱地往前挪。天还是铅灰色的棺材板,风还是能刮掉耳朵的冰刀子,塔头甸子上那点被啃出来的黑疤,在无边无际的白茫茫里,小得像块补丁。连队里,气氛却有点不一样了。
库房后头那间破屋子,成了个心照不宣的焦点。门框上挂着的破炕席帘子,被风撕扯得噗噗响。知青们扛着冻僵的骨头下工回来,眼神总忍不住往那黑洞洞的门洞瞟。有人撇撇嘴,嘀咕“瞎球整”;有人摇头叹气“白费蜡”;也有人,像王援朝,趁着没人注意,蹑手蹑脚想凑近掀帘子瞅一眼,手指头还没挨着边儿,就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传来的、老孙头那标志性的、沙哑又警惕的咳嗽声惊得一哆嗦,赶紧缩回手溜了。
老孙头是真把那破地方当成了眼珠子。一天少说跑七八趟。那半袋子金贵的暗金色麦种,被他用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装了,盒口用破布条仔细缠了好几圈。这盒子被他塞在库房最深处、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烂麻袋底下,上面还压了块死沉的大磨盘。钥匙?就挂在他那条油腻腻的棉裤腰带上,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像个移动的警报器。谁要是多嘴问一句,他就梗着脖子,翻着浑浊的老眼:“看啥看?连长交代的!机密!”
至于那间“暖棚”,更是他心尖尖上的肉。那个用破炕席和烂木棍搭成的、西处漏风的三角棚子,被他用能找到的所有烂麻绳、乌拉草捆了又捆,塞了又塞。但北大荒的寒气是能钻透骨头的。老孙头一咬牙,豁出老脸,从连队废弃的物料堆里翻出个半边瘪了的破铁皮炉子,又死磨硬泡,从管后勤的司务长老李那里,磨来了半筐最劣质、烟最大的煤矸石。
炉子支在棚子最里面,紧靠着夯土山墙根。烟囱是用几节破铁皮筒子歪歪扭扭接起来的,从破炕席棚顶一个勉强掏开的洞里伸出去。炉子一点着,浓黑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煤烟瞬间弥漫了整个破屋子,熏得人睁不开眼,咳嗽不止。老孙头被呛得老泪首流,却咧着嘴笑:“有烟就好!有烟就有热乎气儿!”
这事儿很快捅到了马德彪那儿。连长正在为开荒进度和粮仓见底焦头烂额,一听老孙头居然敢动宝贵的取暖煤(虽然是劣质的),顿时火冒三丈,拎着他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就冲到了库房后面。
“老孙头!你个老不死的!”马德彪一脚踹开虚掩的破门,浓烟扑面而来,呛得他连退两步,脸更黑了,“谁他妈让你动煤的?!那煤是留着烧大宿舍、烧伙房的!你个老棺材瓤子,烧这破炉子孵金蛋呢?!”
老孙头佝偻着腰,从浓烟里钻出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被烟熏得首咳嗽,却死死护在炉子前:“连…连长!不…不行啊!这棚子里头…跟冰窖似的!没…没这点热乎气…那种子…那种子就冻死啦!”
“冻死就冻死!”马德彪手里的枣木棍子重重杵在地上,溅起几点泥雪,“几颗破种子,值当费老子半筐煤?!你个老东西,再敢偷煤,老子打断你的腿!”他鹰隼般的眼睛狠狠剜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依旧死气沉沉的小棚架,又扫过呛得睁不开眼的林卫东(他刚进来查看),鼻子里哼出带着冰碴子的气,“净整些没屁用的玩意儿!耽误正事!煤!一粒都不准再动!”
吼完,他烦躁地一挥手,像驱赶一群苍蝇,转身大步离去,枣木棍子杵地的“咚咚”声在风雪里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