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在北大荒的冰原上嘎吱嘎吱地往前蹭。天还是那张灰沉沉的脸，压着无边的雪野。风，刮骨头的钝刀子，非但没歇，反而在年关的档口，裹着更细密的雪粒子，抽得人脸皮发麻。连队中央塔头甸子上那点被啃出来的黑疤，在白茫茫里小得像块补丁，眼看要被新雪重新糊上。连队里，气氛却有点不同。库房后头那间破屋子，成了个心照不宣的焦点。门框上挂着的破炕席帘子，被风撕扯得噗噗响。知青们扛着冻僵的骨头下工回来，眼神总忍不住往那黑洞洞的门洞瞟。议论声压得低低的：
“啧，老孙头还守着那‘暖棚’呢？”
“可不，天天钻进去，跟守金矿似的…”
“听说…还生了炉子？马阎王能答应？那点碎煤渣子金贵着呢！”
“嘘…小点声，好像是那姓林的小子磨来的…”
破屋子里头，确实多了样东西——屋子中央，蹲着个用破铁皮桶改的炉子，炉筒子歪歪扭扭地伸向屋顶一个临时掏开的窟窿。炉火烧得不旺，劣质的碎煤渣混着牛粪饼和朽木屑，吝啬地释放着微弱的热量，烟气浓重，带着呛人的怪味，在冰冷的空气里艰难地升腾、盘旋，勉强驱散一小片刺骨的寒意。
这炉子，是林卫东从老赵头那堆打铁剩下的废料里扒拉出来，又磨了马德彪半天才弄来的。代价是林卫东连着三天收工后，去给马号清理冻得梆硬的牲口粪。马德彪当时叼着旱烟卷，鹰隼似的眼睛斜乜着林卫东，鼻子里哼出的气都带着冰碴子：“瞎球整！就那点破种子，还想当祖宗供着？冻死活该！还生炉子？烧的不是柴火，是老子库房里压箱底的煤渣子！”最终，大概是想到那铁皮箱和开荒的绝望，才极其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打发叫花子：“滚！拿去！省着点烧！烧光了冻死你们老子不管！”
老孙头是真把那点微弱的炉火当成了命根子。一天恨不得跑十趟。那半袋子暗金色的麦种，锁在锈铁盒里，藏在库房最深处。钥匙哗啦哗啦响。至于这间“暖棚”，炉火成了他新的守护神。破炕席棚子被他挪得离炉子近了些，缝隙依旧用烂麻绳、乌拉草捆了又捆。他佝偻着腰，像守护火种的原始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炉火。添一小铲混合燃料，拨弄几下，让那点可怜的热气尽可能多地吹向山墙根下那几道浅浅的土沟。瓦罐里的水结了冰碴子，他就放在炉筒子边上烤着，等化开一点，再像喂鸟似的，一滴一滴洒在覆土上。每次从浓烟和微温中钻出来，眉毛胡子上除了白霜，还沾着黑灰，一张老脸像个花猫，可浑浊的眼睛里，那簇火苗烧得更执拗了。
林卫东去的次数多了点。开春的活儿压下来，清理融雪后泥泞的“翻浆地”，累得人脱形。但他收工后，总会拖着沾满黑泥的沉重脚步，绕到破屋子。掀开帘子，扑面而来是呛人的烟火气和一丝微弱的暖意混合的古怪味道。他蹲在炉子边，借着炉口那点暗红的光，先拨弄几下炉火，让奄奄一息的火苗重新挣扎起来，再走到山墙根下的小棚架前，借着光仔细看。
变化细微而坚定。那几道土沟，覆盖的浮土颜色深了些，冻土的灰白被的黑褐色取代。土壤明显松软了，不再是寒冬里死硬的板结。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拨开一点表层的浮土。指尖传来土壤特有的、被炉火烘烤过的微温绵软。下面，依旧是沉睡的黑暗。没有绿意。但他能感觉到，这片被炉火和耐心守护着的土地，在缓慢地苏醒。每一次探查，土壤的和松软都在增加。炉火的微光，映着他沉静的脸，看不出波澜。
老孙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每一次探查后的动作。林卫东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一下头，或者极轻微地摇一下头。点头是“土松了，水浇了，火没灭”，摇头是“没见绿”。老孙头眼里的焦灼就深一分。
连队真正的春忙开始了。马德彪像头暴躁的困兽，吼声震天，那根枣木棍子成了催命的鼓点。“翻浆期”一过，冻土表层软化，抢墒开荒播种迫在眉睫！连部墙上那张“开荒进度表”，红圈刺眼。粮仓快见底了。马德彪的脸黑得像锅底，看谁都像欠他三百吊。偶尔目光扫过库房后面那冒着稀薄黑烟的破烟囱，眉头锁得死紧，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哼！烧！使劲烧！看能烧出个金娃娃不！” 语气里的不情愿和怀疑，浓得化不开。
连队刚下工，一片疲惫的喧嚣。林卫东没回大宿舍，径首走向库房后头。他刚在塔头甸子干了半天，手上沾满黑泥。
破屋子里，炉火将熄未熄，残留着一点微温。老孙头不知去哪找燃料了。林卫东掀开被风吹得松垮的破帘子，弯腰钻进去。空气里残留着呛人的烟味和的土腥气。他习惯性地走到炉边，拿起旁边的小铁钩，拨开炉灰，添了一小铲早上老孙头捡回来的朽木屑和干牛粪饼，小心地引燃。微弱的火苗重新舔舐着黑黢黢的炉壁，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昏红的光线稍稍亮了一点。
做完这些，他才走到山墙根下那个小棚架前，蹲下身。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几道被炉火余温烘烤着的土沟。的黑褐色土壤，在昏红的炉火光晕里，显得格外松软。他伸出手指，准备像前几天一样，轻轻拨开一点表层的浮土探查。
指尖刚触碰到土壤——
动作猛地顿住！
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靠近夯土墙根、被炉火烘得最暖、阳光偶尔也能照到的那道土沟中央！一点极其微小、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灯芯般醒目的异样色彩，猛地刺入眼帘！
不是土壤的黑褐！
是一抹…一抹纤细孱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断、却又带着惊心动魄倔强的…嫩绿？！
像最细的翡翠丝线，顶端顶着两片紧紧合拢、如同雏鸟紧闭喙般的、近乎透明的嫩黄绿色子叶，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顶开了覆盖在头顶的最后一点浮土！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在松软的黑色土壤和昏红炉火的映衬下，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
林卫东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指尖悬停在离那点嫩绿毫厘之处，一动不动。冰冷的泥水顺着指尖滴落，砸在松软的土上。他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睛，此刻爆发出灼人的光芒，死死锁在那点比米粒还小的生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