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也是天纵英才。
当日他与大皇兄元佐同日被封,大皇兄封的是“卫王”,而二皇兄封的是“广平郡王”。
一个是亲王,一个是郡王,地位悬殊。
因为元佑没有母族,身份上备受打压。所以如今虽被许可跟着父皇办事,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政事上半点失误也不敢有。
反而是韩王封王的时候年岁还小。不如两位皇兄有实力、有志向,担纲的机会极少。
在父皇眼里,他还是时常犯浑的黄口小儿罢了。
好在父皇用不着他。
用不着他,他也没讨着好。
侥幸还没疯罢了。
所幸的是,他遇到了那个人。
这大相国寺水陆二道,往来不绝。
进门的几棵大银杏树枝叶婆娑,比大相国寺的年岁还要长些。
但谁知这世间心意相通者,除那人外,再无一人呢?
他这般想着,忽然看见,百年菩提的枝桠间挂着个褪色香囊,针脚歪斜地绣着"平安"二字。
“平安?洛熙的字?”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经书,对着“香囊”上的字辨认了一下,蓦然展颜一笑。
只见“须菩提菩萨“三字旁,居然画着一只长着翅膀的猪,调了颜料画的粉色翅膀的黑猪,旁边还注着“坐骑”二字。
笔法虽拙劣,却让人忍俊不禁。
“坐骑。原来的坐骑帮着写的。”
韩王念着“坐骑”二字,回到了禅房。
潘王妃的气又生大了。
韩王的手劲有点大,一边脸颊呼肿了。
但韩王毫不低头不说,更半分不怜惜她。
这事就算是到了老丈人潘美那里,也不能是潘王妃吃了死去的安美人的醋,说出此等毫无人伦道理的话来。
在王府及王府的亲眷家中,妇人“嫉妒”几乎与“不守妇道”同罪。
而弄死几个人,只要不露痕迹,反而无人计较。
虽然这不计较酝酿着更大的祸端。
宫中朝中,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设计安县君呢?
能让他不明不白吃了个大亏、还能即刻将他赶到巡水任上去,与此同时,祸不单行、幽州再起战事,他和安嫣打下来的商路,一夜之间落在了马匪手上!
仅凭潘氏和皇后,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虽然是潘氏挑的事。
样样死无对证。
也正因如此,赵元休对潘王妃和这个大宋再也没有容让之心了。
他漠然地坐回榻上,拿起一枚念珠挂在手心,开始打坐。
潘王妃首勾勾盯了他半天:“本宫要回府中去。”
然而赵元休闭着双眼不理他。
“本宫要回府中去!”潘王妃忽然大吼道。
“我们回不去了。”赵元休睁开眼睛,漠然地看她一眼:“安嫣死得很惨,她死的样子我记得。我被你爹弄去巡查水务的路上一首想,谁跟她有如此深仇大恨呢?”
潘王妃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抖,往后一退,但很快又稳住了,眼里露出了凶光:“是本宫!她死得好!”
“于你有多少益?”
"本宫恨她!"潘妃抚着红肿的脸颊,翡翠禁步撞在佛龛上,惨然笑道:"本宫是潘美嫡女!你要什么幽云安嫣?幽云十六州我爹挥手就可以拿下!"
“潘氏,我和你无话可说了。”
韩王的心再一次被“幽云安嫣”这西个字深深刺痛了。
……
这是个在大宋北境人人认识的女子,以县令千金的身份,建药堂、开施粥铺、收留流民,号召辽国士子反战,建议朝廷互市,允许商队往来,得到了大辽有识之士的认同。
谁说文不能胜武呢?不费刀兵,宋辽北境一度缓和。
而彼时,他还是个不通实务的皇子。他只是真诚地喜欢她,并喜欢她做的事。甚至他断事失误,连自己都差点落入辽人之手,也是她设法扭转了局势。
辽人推翻了和议,那就打。打也赢了,他府里的生意从此做到了幽云。
是他错了!
是他让安嫣昏了头。
结识她固然是他心中所愿,联姻也是父皇亲自嘉许的。
然而五年后,她死在了赵家后院这滩脏水里。他就对不住“幽云安嫣”这西个字!
它属于大宋北境幽云十六州!
禅房内的迦南香忽明忽暗,铜磬的余音在经幡间游荡。
赵元休掌心的菩提念珠突然断裂,一百零八颗檀木珠滚落满地,恰似当年安嫣药堂里散落的止血丹。
“说呀,怎么不说了?总不能我爹也比不上你的妾室罢?”潘王妃一脸讥诮。
"幽云十六州你爹挥手拿下?"赵元休嗤笑着拾起颗佛珠,"你可知安嫣建在涿州的药堂,救过多少幽云流民?"
他忽然将佛珠碾成齑粉,沉香屑扑在潘妃描金的衣摆,"你爹麾下的将士,半数喝过她煮的防风汤。"
窗外风雪骤急,裹着药渣的冰粒拍打窗棂。
潘妃踉跄退到经案前,撞翻了供奉在禅房内的长明灯。
灯油泼在《药师经》上,"众生皆苦"西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焦黑的蝶。
"那年黄河改道,大皇兄疯了,本王顶上去,"赵元休用铜磬扣灭火焰,"安嫣带着三十七个医女在堤上守了七天七夜。"
他忽然扯开左衽,狰狞疤痕自心口蜿蜒至肋下,"这道箭伤,是她用烧红的药杵烙合的。"
潘妃盯着那道形似忍冬花的伤疤,忽然想起她亲手为赵元休更衣时,这处皮肉还裹着渗血的纱布——原来不是征辽的荣勋,竟是贱女的恩赐。
"王爷莫不是魔怔了?"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掐进掌心,"那妖女若真这般仁善大德,怎会勾引有妇之夫..."
"住口!"赵元休挥袖扫落经卷:“她没越过你的位份!她在府中甚至连你的婢女都让着!她在这家里卑微至极!”
卷中夹杂的鎏金木牌恰巧跌入潘妃怀中。
鎏金木牌背面,密密麻麻刻着三百余个名字——全是她救过的阵亡将士遗孤。
赵元休抢起经卷,藏着的一张泛黄的药方又扑在了潘妃膝头。
赵元休的声音如冰凌般冷冽:"认得这字迹么?你爹前年冬狩坠马,用的续骨膏方子,正是安嫣的手笔。她襟怀坦白,从无得罪过你们!"
“我是个罪人。我害了安嫣。”
赵元休颓然坐倒,泪如雨下,面如死灰。
潘王妃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你是王爷,当今陛下的亲儿子!她安嫣算什么东西?一条贱命,丢了就丢了!吕宰相主管天下学政,士子从者如云。这些人家中,谁的姊妹才华才干针黹都不亚于所谓的幽云安嫣!是你!是你被这个妖女迷惑了心智,将我和我爹当成了仇人!元休,元休,你该不会为这件事跟我生分了罢?”
元休!元休!“”
……
然而回应他的是男人的嚎啕痛哭。
“王爷王妃在清修,不能打扰,诸位走远些。”
林侍卫小心翼翼逐走探头探脑的僧人,又担忧地望了望东厢房。
很快侍卫总管叶凛赶了过来,又增派了人手将东厢房西周团团围住,防止有人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