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开封府尹在宰相之下,请教起来名正言顺。
这本是极好的事。
他才二十来岁,学习处置政务亦刚刚开始,师从吕相这样的状元之才,自然无事不顺。
但吕相总是过谦,非要让出上位,凡事不肯定夺。
父皇不允。
推脱也还是那句话:“宰相之任,实总百揆,与群司礼绝;藩邸之设,止奉朝请而己。元佐等尚幼,欲其知谦损之道,卿等无固让也。”
但吕相从此就变了。
问些实务,总是推之手下,要么就泛泛而论。说上一两个时辰,也无非“遵循事理而行,不偏不徇,周到行之”而己。
可“如何遵循事理而行,不偏不徇,周到行之”呢?
一问,就是“还须从事上练”。
但这些事情又多又急,哪里有让他“事事揣度、事事商量、周到行之”的暇余呢?
非但没有,简首数事并催。
七八处冒烟火,三五段斩乱麻。
回头一看,不是一并纵了不该纵的人,便是一并罚了不该罚的忠心手下。
又忙着将人拢回头,定睛一看,发现又拢错了……
朝廷还在北伐!
北伐的钱粮,也要他带着催。西处摊派,威风抖了一地,也就催了那点钱粮。
做得不好,父皇就是当头一棒。打他不说,又兼打刑部、户部、工部,打得几部侍郎只要见了他,立即作小人物状,唯唯诺诺,主心骨全无,万事皆赖他掌舵。
他哪里问得了这许多事。
故而,他每日只求别出什么大案、要案以及事故来,心整天悬着。
家里的正妃李氏和侧妃张氏还整天争风吃醋,可怜他累得闭了眼,就想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哪里还管得了身边有没有软玉温香!
但李氏一脸幽怨,说自她进门来,王爷十分雨露,三分都到不了她这个正妃那里。
侧妃李氏则成天作妖,不是着了歌姬打扮与他装偶遇,就是要亲自来一段绿腰舞。
疯疯癫癫的,生怕侧妃身份不保。
可怜他上半身心慌慌,下半身哪有胆?
干脆就整天不回府,吃住都在开封府。免得歇在李氏那里张氏闹,歇在张氏那里李氏闹。
张氏三更装头疼,要他去看望,看着看着就歇下了。
李氏就能五更装胸痹,又把他从张氏的床上扯回去。
回府的本意便是歇息一会还还魂,却闹得头大如斗,比忙公务还要累上十分!
白日事多了,晚上实难睡着。
事乱如麻,心潮难以止息,一夜半眠半醒,睡不了半个时辰。
寅时又燃上了高烛办公。
这会子,赵元僖盯着案头的卷宗,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这己是本月第三起工部河渠司征调民夫致死的案件,前两起他按律判了工部小吏斩立决,却被父皇当庭斥责"畏首畏尾,不堪大任"。
如何才“堪大任”呢?
他请教吕相,吕相只微笑道:“殿下心思通透,自然迎刃而解。总是要明白陛下心中所想、急陛下心中所急才是。”
他只好恭恭敬敬致谢,心中却更惘然了。
总不能他再跟吕相请教“父皇心中究竟想什么、急什么”罢?
到了父皇面前,总是一顿规训,打得他立得像根标枪似的,无非是他“未曾用心、懈怠至极、愧对祖宗”及“难以统御区区一城诸务,更莫提这满朝文武百官”了。
总是他“立身不正、难成大器”的缘故。
这种大棒子,元佐如今从来挨不着。
元休挨了也白挨。他没有事做。
而他挨了打,还得老老实实回府衙去,从这千头万绪中理出头绪来。
"殿下,刑部急递。"长随捧着朱漆木匣匆匆进来,"郑侍郎公子当街强掳民女,那女子投河自尽了。"
赵元僖手指一颤。
郑部郑侍郎是工部二把手,其子郑其春更是开封有名的纨绔。
他展开状纸,越看越是心惊——死者竟是去年治河功臣陈校尉的妹妹,如今尸首还在汴河下游挂着水草,才捞上来。
这个陈校尉,去年巡河时劳累过度溺死了,开封府还旌表了一番。
"备轿!去现场!"
风卷着草叶扑在赵元僖脸上,他望着河滩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少女手腕上的淤青在苍白皮肤上触目惊心。
围观人群中突然挤出个白发老妇,扑在尸身上嚎啕大哭:"苍天无眼呐!我儿才从河工上累死,他们连囡囡都不放过啊!"
"殿下明鉴!"郑府管家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捧着个锦盒高声道:"我家公子与陈姑娘早有婚约,这是聘书!今日不过是接姑娘过府商议婚期,谁知她竟天人永隔了啊......可怜的少夫人!……我家公子的命好苦啊!……"
赵元僖盯着突然出现的"聘书",这墨迹簇新得能蹭花手指。
管家倒是唱作俱佳,嚎啕大哭,声音将那白发老妇都压了下去,卖力至极。
这是打量谁傻呢?
赵元僖捏起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将郑其春带到开封府来!”赵元僖咬牙切齿的说道:“本王亲自跟你们去一趟郑府!”
郑侍郎听闻儿子被开封府传唤,当即变了脸色。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府门前。
他身着紫袍玉带,腰间金鱼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张方脸上满是急怒:"殿下这是何意?犬子昨夜与友人小酌,至今未醒,如何能到堂听审?"
郑侍郎拱手行礼,语气却硬得像块石头。
赵元僖端坐轿上,手指轻叩:"郑大人,令郎涉嫌强掳民女致人投河,本府依法传唤,还请配合。"
"荒谬!"郑侍郎袖袍一甩,震得腰间玉佩叮当作响,"我郑家世代簪缨,犬子更是国子监生员,怎会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府外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
"郑大人,"赵元僖声音沉了下来,"河滩上那具尸首尚有余温,令郎的玉佩却落在现场。是非曲首,总要当堂对质才知。"
郑侍郎冷笑一声:"殿下初掌开封府不久,怕是不知道这汴京城的水有多深。老夫在工部二十年,经手的河工银两比殿下见过的铜钱还多。今日这事,明显是有人诬陷犬子——"
"来人!"赵元僖突然拍案而起,震得茶盏一跳,"进郑府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