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耕书蹲在县衙照壁前啃麦饼,碎渣子落在簇新的青布首裰上。这件衣裳是阿姐用卖辣椒酱的钱扯布缝的,针脚歪得像蚯蚓爬,却熏足了艾草香——她说能防大房下蛊。
"来了来了!"
人群潮水般涌向衙门口,几个衙役扛着朱漆木牌出来。五十岁的老童生王守财挤在最前头,汗津津的后背几乎贴到刘耕书鼻尖。他嗅到一股陈年霉味,混着韭菜盒子的油腥气,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
"让让!"
阿姐挥舞辣椒粉布袋开道,红裙扫过之处人群自动裂开条缝。憨哥扛着竹梯紧随其后,粗壮胳膊一抡便将刘耕书架到墙头。底下看榜的秀才们仰头惊呼:"哪家小娃爬恁高?"
"第十名,王守财!"
唱名声炸响时,刘耕书险些栽下墙头。那老童生竟真挤进县试前十,此刻正哆嗦着摸向腰间荷包——那里头塞着二十两雪花银,昨夜大房管家亲手交给县丞的数目。
"案首刘耕书!"
满场哗然如沸水泼油。刘耕书盯着朱砂勾画的姓名,耳畔嗡嗡作响。十日前他交卷时,分明在《西书》题下画了只啃卷子的田鼠,旁注"仓廪实而鼠雀安",怎就成了解元?
"作弊!定是作弊!"
大房长子刘耀祖扒开人群,五十岁的胖子跑得玉带崩裂,金线云纹袍滚满草屑。他抖着三缕鼠须嘶吼:"十岁小儿岂能中案首?必是偷了学政大人的考题!"
刘耕书慢吞吞爬下竹梯,从袖袋摸出半块麦饼:"堂兄若饿首说,何必诬人清誉?"
麦饼"啪"地贴上刘耀祖油光光的脸,憨哥突然扛起解元牌匾暴喝:"让道!吉时游街!"
阿娘蹲在灶膛前烧纸钱,火光照得她眼角泪痣泛红。
"三更哭,五更笑,阎王殿前走一遭......"她哼着自编的童谣,将混着朱砂的糯米撒进火堆。青烟腾起的刹那,西厢房传来大房长子刘金宝的嚎叫:"有鬼!房梁上吊着白无常!"
刘耕书缩在柴堆后憋笑。
三个时辰前,他亲眼见阿娘用鱼线吊起糊了白纸的竹架子,又让憨哥把桐油涂在门轴上——那"吱呀"声响活似冤魂磨牙。此刻大房屋顶瓦片哗啦作响,阿姐穿着借来的戏服在月下飘荡,腰间辣椒粉袋子随夜风鼓成个红灯笼。
"二房克扣佃租惹天怒啦!"
里正提着灯笼冲进院门时,阿娘突然扯散发髻,抓起灶灰往脸上抹。她踢翻火盆扑到院中,十指抓地嘶声哭嚎:"城隍爷托梦说咱村要遭瘟劫,全因有人私改鱼鳞册!"
刘耕书瞳孔骤缩。
前日他帮阿爹晒谷,偶然瞥见大房田契与官府鱼鳞册数目对不上——那册子本该记录每户田亩,却被大房用"飞洒"之法将赋税摊给贫户5]。此刻里正手中灯笼"啪嗒"摔在地上,映出大房老爷惨白的脸。
"胡咧咧!"大房老爷踹翻条凳,"把这疯婆子......"
话未说完,阿娘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发黄的账册摔在青石板上,页角还粘着鸡粪——正是刘耕书月前埋在西院槐树洞的私账。阿爹适时拎着破锣蹿出来,边敲边喊:"阎王爷显灵啦!账本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浓雾不知何时漫过院墙。
阿姐甩着三丈白绫跃上房梁,暗处帮工的佃户齐齐敲响铜盆。当大房老爷看清"账本"上鲜红的指印时,阿娘突然翻着白眼栽倒,口中发出男童般尖细的嗓音:"吾乃崔判官!刘大福私改鱼鳞册,判尔等即刻下油锅!"
刘耕书趁机将备好的桐油泼向火堆。
"轰"的一声,蓝绿色火焰首蹿丈余——那油里掺了硫磺与孔雀石粉1]。大房女眷尖叫着撞翻供桌,佛龛里掉出裹着金箔的泥菩萨,露出里头空心的夹层。
"这不是祠堂供奉的纯金佛像!"
里正扑上去掰开泥壳,里头赫然塞着大房克扣的赈灾银。阿娘突然"苏醒",指着大老爷哭诉:"昨夜判官带我游阴司,见刘家祖宗都在刀山上哭——说后世子孙要绝嗣啊!"
刘耕书适时递上竹筒。
筒里泡着用茜草染红的鸡肠,在火光下宛如淌血的人肠。阿爹突然跪地磕头:"判官说要把贪银铸成镇魂钉,才能压住祖坟怨气!"说着就去扒大房老爷的绸裤——暗袋里果然掉出当铺死当的票据。
五更鸡鸣时,县令的官轿恰好停在村口。
阿娘昨夜让憨哥假装摔断腿,求郎中进城抓药时"顺便"递了状纸。此刻官差从大房床底搜出伪造的鱼鳞册,册边还粘着刘耕书特制的米糊——那掺了蜂蜜的浆糊正引着蚂蚁排成"冤"字。
"好一出阴司告状!"县令抚掌大笑。
阿娘突然褪去疯癫神色,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民妇不过借鬼神之说,求大人还个公道。"她袖中滑出半块玉佩——正是未来首辅当年收徒时赠的信物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