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耕书蹲在后山腐叶堆里扒拉菌丝时,指尖突然触到一抹妖异的红。
伞盖艳若朱砂的蘑菇从朽木缝里钻出来,菌褶间渗着乳白浆汁,像极了话本里画的山精血泪。他摸出半块冷馍蘸了点浆液,远处啄食的麻雀扑棱两下便栽进草丛,细爪朝天抽搐的模样活像阿爹偷喝黄酒醉倒的姿势。
"五步倒,三步癫,阎王见了也发癫……"
哼着从货郎那儿听来的俚曲,刘耕书把红蘑菇塞进装野菜的竹篓。大房昨日刚抢走二房最后两亩水田,阿姐攥着砍柴刀要拼命时被他拦下——对付豺狼,得用猎人的法子。
暮色漫过祠堂飞檐时,刘耕书"失足"跌进大房送饭的牛车。竹篓扣翻在八宝鸭与佛跳墙之间,红蘑菇顺着油汤沉进盅底。他瞥见管事嬷嬷的金戒指在汤里晃出涟漪,突然想起《洗冤录》里记载的苗疆蛊术:越是贵重的器皿,越能锁住毒物的魂。
三更梆子响过,西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祖宗显灵啦!"大房长子刘金宝赤脚窜到院中,锦缎寝衣反穿成道袍样式,抓着扫帚当桃木剑乱舞,"本仙乃骊山老母座下金蟾童子,特来点化尔等凡夫!"
值夜的佃户们举着火把围拢时,正撞见大房老爷撅腚趴在井沿学蛤蟆叫。老夫人更是一把扯散盘了西十年的发髻,挥着银箸敲打铜盆:"九天玄女赐我金丹,尔等速速跪接仙露!"火光照得她满脸褶皱油亮如腌透的梅干菜,哪还有半分平日吃斋念佛的慈相。
"中邪了!大房中邪了!"
里正提着裤子赶到时,刘耕书正缩在人群后啃炊饼。他听着此起彼伏的"呱呱"声,突然怀念起前世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那滴滴作响的节奏,可比这群癞蛤蟆转世的亲戚悦耳多了。
刘耕书蹲在粮仓夹缝里数鼠洞,指尖掠过夯土墙上的齿痕。三伏天的霉气混着陈米味儿首往鼻子里钻,他盯着西北角那排新鲜的爪印——昨日查账发现亏空三百石,里正咬定是“龙王爷借粮”,可墙角散落的鼠粪里分明掺着江南粳米的紫红麸皮。
“咔嗒。”
瓦罐碎裂声惊得梁上灰簌簌落下。阿爹刘二柱踹开仓门冲进来,补丁摞补丁的裤腿沾着泥,手里拎着半截发霉的麻绳:“县衙来人说要封仓对账,大房那帮龟孙早把新米换陈粮……”话音未落,梁上忽地窜过团黑影,尖牙“咔嚓”咬断绳结,成袋粟米哗啦啦倾泻而下。
刘耕书抄起竹篓扣住那灰鼠,鼠尾扫过夯土墙的裂缝,带出半片泛黄的绢帛。帛上朱砂字迹被啃得支离破碎,仍能辨出“洪武二十西年,太仓亏空案”几个字。他瞳孔骤缩——前朝粮仓贪腐案的手法,竟与眼下大房偷梁换柱的计策如出一辙4]。
“阿爹,今夜扮阴差。”
刘耕书捻着鼠须轻笑,余光瞥见仓外晃过管事的皂靴。三更梆子响时,阿爹顶着纸糊的高帽翻进西院,磷火在陶罐里噼啪炸响,惊得巡夜家丁尿湿裤裆。趁乱摸进账房,却见地砖缝隙嵌着粒金珠——正是上月里正夫人簪子上丢的南海贡品2]。
五更鸡鸣前,刘耕书蹲在茅房顶拼凑绢帛碎片。月光漏过歪脖枣树的枝桠,照出“夹层”“漕船”“分赃”等残字。他突然想起去岁修仓时,大房执意要用松木替换柏木,那些被虫蛀的梁柱里,怕是藏着一本吃人的账1]。
次日验粮官到场时,刘耕书正往鼠洞灌辣椒水。阿姐的红裙扫过仓门槛,袖中暗藏的砒霜粉簌簌落进米堆,二十只灰鼠蹬腿翻肚,惊得县令摔了茶盏:“这……这是天谴啊!”
“非也。”刘耕书踢开死鼠,露出地砖下二尺见方的暗格,“请大人细看江南漕运的货单——去年苏北水患,朝廷拨的明明是糙米,怎的仓里全是精米?”
堂审那日,刘耕书将鼠粪呈作证物。里正脖颈青筋暴起:“黄口小儿竟用畜牲屎尿诬陷朝廷命官!”
“江南鼠粪带菱角壳,华北鼠粪掺高粱衣。”他指尖轻弹陶罐,惊得满堂鼠窜,“这些粪里混着福州龙眼核——上月漕运簿上可记着,福州商船压根没靠过本县码头3]。”
惊堂木拍碎时,大房管事供出条密道。众人举着火把钻进地窖,却见三百石新米早被换成砂石,墙缝里塞着与绢帛同料的账本。刘耕书抚过泛潮的纸页轻笑:“洪武年的法子,用桐油浸账本防虫蛀,可惜百密一疏——”他拎起瑟瑟发抖的粮仓主簿,“老鼠最爱油墨香。”
暮色染红县衙匾额时,刘耕书倚着粮车啃炊饼。阿爹摸着刚得的“义民”铁券嘀咕:“早知该在鼠洞多撒把辣椒面……”仓顶忽传来瓦片碎裂声,月光映出个蓬头垢面的影子——正是那夜乞丐往鼠洞塞绢帛的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