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立冬那天,许曼宁蹲在蜜坊里翻看《中国食品工业》。
孕期水肿的指尖划过“水果罐头技术革新”的报道。
林砚秋抱着新收的枇杷进来,金黄的果实堆在她隆起的小腹前,像座迷你的金山:
“今儿摘了三百斤,再卖不完要烂在树上了。”
“做罐头。”
她忽然合上书,眼里闪过精光,
“真空包装,能存三年。”
男人愣了愣,竹筐里的枇杷骨碌碌滚到她脚边:“可咱们连蒸锅都没有。”
“公社有闲置的腌菜缸。”
许曼宁摸出虎娃寄来的《罐头制作手册》,里面夹着她用蜂蜡标注的重点,
“消毒、封罐、灭菌,步骤我都记熟了。”
她指了指窗外的宣传栏,“上次整改剩下的黑漆,正好刷罐头瓶。”
林砚秋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他蹲下身,替她揉着水肿的脚踝:
“听你的,先试做二十罐。”
试制那天,蜜坊飘出从未有过的甜香。
许曼宁指挥社员将枇杷去核、称重、装瓶,林砚秋守在临时搭建的土灶前,往腌菜缸改装的灭菌锅里添柴火。
林砚秋往土灶里添了块干柴,火星子跃起来,照亮许曼宁指挥社员的侧脸。
她发间别着的木梳是他用蜂蜡雕的,此刻沾着几星枇杷汁,像撒了把碎金。
“称重时留两克空间。”
她摸着隆起的小腹,七个月的身孕让她不得不微微后仰,
“蒸汽会让果肉膨胀。”
男人望着她袖口磨破的蓝布衫,想起昨夜她伏在煤油灯下画罐头设计图的模样。
圆规尖在纸上划出的弧线,比蜂巢的六边形更工整。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袖扣。
“水开了!”社员的喊声惊破晨雾。
林砚秋掀开腌菜缸改制的灭菌锅,蒸汽裹着枇杷的甜香扑面而来。
许曼宁递过玻璃罐时,他注意到她指尖新添的烫痕。
那是昨夜调试封口机时烙下的,此刻却被她藏在掌心,像藏着枚小小的勋章。
第一只罐头封盖的“啵”声里,许曼宁忽然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七个月大的胎儿像感应到动静,在里面轻轻顶了顶,像是在给父母的新作盖章。
“听见了吗?”
她抬头看他,睫毛上凝着蒸汽凝成的水珠,“孩子在鼓掌。”
林砚秋轻笑,指腹隔着棉布描摹胎儿的轮廓:“他是在说‘爹娘真会折腾’。”
阳光穿过临时搭建的木窗,在罐头瓶上投出菱形光斑。
许曼宁望着排列整齐的玻璃瓶,黑漆漆的星星在晨光中泛着哑光。
她摸出藏在围裙口袋的糖纸星,用的是上次整改通知的背面,上面写着“甜要自己封罐”。
“下午去镇上送样品。”
她往林砚秋兜里塞了块桂花糖,
“找李主任时,把这糖放他办公桌上。”
男人咬开糖纸,甜味混着油墨香在舌尖漫开:“你呀,总把苦事酿成甜。”
他指了指窗外的宣传栏,被黑漆覆盖的“整改通知”几个字隐约可见,
“下次该用蜂蜜写标语,让路过的蜜蜂都知道,俺们这儿只产甜。”
许曼宁笑出声,惊飞了停在窗台的麻雀。那只麻雀扑棱棱飞向果园,翅膀掠过挂着露珠的枇杷叶,像在替他们散播新的蜜讯。
暮色漫过蜜坊时,第一箱罐头己经打包完毕。
林砚秋用蓝布衫擦着汗,忽然看见许曼宁靠在罐头箱上打盹,阳光穿过她指间的缝隙,在脸上织出金色的网。
他轻轻替她盖上外套,触到她后腰别着的《食品工艺学》书页间夹着的蜂蜡书签,是他们第一次成功封罐时留下的。
“阿砚,”
她在半梦半醒间呢喃,
“等罐头卖了钱,给社员们换不锈钢围裙。”
男人望着她因有孕泛着柔光的脸,忽然觉得每个罐头都是他们爱情的注脚。
封盖时的轻响是心跳,灭菌时的蒸汽是拥抱,而里面封存的甜,是时光熬制的蜜。
他弯腰吻了吻她额头,听见远处的蜂箱传来均匀的嗡鸣。
那是属于他们的背景音乐,在这个用腌菜缸做灭菌锅的清晨,在这个把整个黑漆变成罐头装饰的时代,奏着最动人的开拓曲。
沈玥的吉普车再次碾过竹篱笆时,正是罐头试产的第七日。
女人这次没穿军装,而是套着省食品厂的白大褂,指尖敲着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响:
“听说你们在搞‘资本主义罐头’?”
林砚秋挡在堆成小山的罐头前,蓝布衫口袋露出半截《食品卫生标准》:“这是我们互助组的副业,符合公社规定。”
许曼宁扶着腰走上前,罐头瓶在她掌心透着温凉:“沈科长要是不信,”
她指了指正在拍摄的省报记者,“可以尝尝。”
沈玥望着记者镜头,忽然想起省长父亲桌上的罐头样品,标签上印着“上海风味”,价格是许曼宁他们的三倍。
她咬开瓶盖,酸甜的枇杷混着蜂蜜在舌尖炸开,竟比记忆中的“上海货”更绵密。
“口感倒是不错。”
她放下罐头,指尖却在标签的“砚曼蜜坊”西个字上停留,
“但商标得换,‘曼’字涉嫌个人崇拜。”
“那就叫‘蜂星’。”许曼宁摸出她设计的商标草图,蜜蜂驮着星星的图案旁,工工整整写着“人民公社监制”,
“沈科长要是没别的事,”
她指了指排队领罐头瓶的社员,
“我们还要赶制出口样品。”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第一箱罐头被搬上卡车。
林砚秋替许曼宁披上羽绒服,指尖划过她后颈的碎发:“真要卖给外贸公司?”
“当然。”
她望着罐头箱上的红双喜贴纸,忽然笑了,“等赚了外汇,给你买台真正的灭菌锅。”
男人轻笑,将她轻轻拥进怀里,避开隆起的小腹:“我只要你平安。”
他低头吻去她鼻尖的蜜渍,“还有孩子,得让他尝尝爹娘酿的‘时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