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到深处时,许曼宁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轰鸣。
林砚秋猛地抬头,手迅速按在她后腰将她护在怀里,望向山路口方向。
三辆绿色吉普车灯刺破夜幕,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是公社的车?”
她攥紧他的衣襟,嗅到空气中隐约的汽油味。
男人脸色凝重,将她拉到板车后方隐蔽:
“上个月听说县里要搞‘学大寨’开荒检查,怕是”
话音未落,车灯己照亮山坡,几道手电筒光束在育苗箱上扫过。
“谁在那儿!”
一道粗粝的男声响起,
“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搞资本主义复辟?”
林砚秋浑身肌肉绷紧,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镰刀。
许曼宁却按住他手背,摇头示意他别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襟站起身,迎向手电筒的强光:“王主任,是我啊,许曼宁。”
光柱猛地定在她脸上。来人是公社治保主任王大强,叼着烟卷走近,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和林砚秋凌乱的衣领上打转:
“孤男寡女半夜在荒坡,你们这是”
“我们在搞科学育苗。”
许曼宁举起手里的笔记本,声音清亮,
“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寨’号召,改良土壤种果树,这是向公社汇报过的生产计划。”
王大强眯起眼,借着手电筒光瞥见育苗箱上的木牌:“曼秋果园?哼,还敢搞个人冠名?”
他踢了踢脚边的黏土堆,“公社明文规定,自留地只能种粮食,你们倒好,种起经济作物来了?”
林砚秋往前半步,挡在许曼宁身前:“王主任,县农技站的张干事上个月来考察过,说可以试点”
“张干事?”
王大强冷笑一声,“他现在自身难保!”
他忽然凑近,烟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我劝你们识相点,明天就把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全铲了,不然”
“不然怎样?”
许曼宁首视他的眼睛,
“王主任是要违背‘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政策?还是说,您不相信科学种田?”
空气瞬间凝固。
王大强的手电筒在她脸上晃了晃,忽然指向远处的北斗七星:“许曼宁,你敢跟公社叫板。”
他转身钻进吉普车,车门摔得山响,“三天后再来检查,要是还没整改你们等着!”
引擎声撕裂夜幕时,许曼宁的指甲几乎掐进林砚秋的掌心。
作为985的高材生,她比谁都清楚“学大寨”运动中的政策红线,
但此刻她必须用“初中学历”的外壳,为荒坡上的枇杷苗筑起隐形的堡垒。
“阿砚,”
她望着吉普车灯消失的方向,声音冷静如实验室的刻度线,
“把枇杷苗全挖出来,连夜移栽到后山阴坡。”
男人握着铁镐的手顿住:
“后山全是页岩,苗活不了。”
“能活。”
她蹲下身扒开沙土,指尖触到幼苗根系,
“枇杷属耐阴树种,页岩缝隙能存住露水。白天用茅草盖住,晚上掀开透气,这是《果树栽培学》里的‘仿野生种植法’。”
林砚秋挑眉:“你不是只有初中学历?”
她抬头看他,眼里闪过狡黠:
“在镇上废品站翻的旧书,凑巧记了两页。”
月光如霜,照得荒坡泛着青白。
许曼宁跪在地上,用搪瓷缸舀来山泉水,轻轻浇在幼苗根部:
“根系要带原土球,断根不能超过三分之一。”
林砚秋握着锄头的手比握镰刀还轻,每一下都精准避开主根,像在给幼苗做外科手术。
“王大强明早会带人来丈量土地。”
她擦了把汗,裤腿沾满泥浆,
“咱们得在天亮前,把这里改成‘玉米试验田’。”
男人忽然停手,从兜里摸出块硬饼掰碎:“先吃。上次你教虎娃认稗草,他娘塞给我的。”
许曼宁咬了口饼,麦香里混着泥土味。
第三天正午,王大强带着治保队卷土重来时,荒坡己变了模样:整齐的玉米苗刚过膝盖,叶片上还沾着晨露。
许曼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枚褪色的主席像章,站在田垄前像株安分守己的庄稼。
“许曼宁,”
王大强踢了踢玉米秆,
“听说你还在搞资本主义苗子?”
“报告主任,”
她展开泛黄的笔记本,字迹工整如中学生作业,
“这是俺照《农业八字宪法》种的‘双株密植玉米’,行距60公分,株距20公分”
“少废话!”
王大强挥手打断,
“治保队,给我挖!看看底下藏了啥妖蛾子!”
铁镐落下的瞬间,许曼宁听见自己心跳声。
林砚秋站在人群后,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她今早塞给他的,说是“辟邪”。
当锄头挖到三十公分深处时,忽然触到一块青石板。
“底下是石头!”
队员喊。
许曼宁适时蹲下,扒开碎石:
“主任您看,这整片地都是‘石渣土’,种玉米都得先‘客土’。”
她捧起混合着砾石的沙土,“我们照老把式掺了黏土,您摸这土,比原先松活多了!”
王大强捏了捏土块,果然手感松软。
周大爷在人群里咳嗽一声:“当年俺爹在西山开荒,就是先清石头再换土,如今那片地能收两季玉米呢!”
当治保队要去后山搜查时,许曼宁忽然提高声音:
“后山阴坡湿度大,种玉米容易得大斑病!”
王大强转头瞪她:“你咋知道?”
“俺在镇上听农技员说的!”
她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夹着张油印纸,
“您看这‘玉米病害防治手册’,第三页写得清清楚楚,湿度超过85%,必须用波尔多液”
“啥波”王大强皱眉。
“一种石灰水,俺们正打算配呢!”
她趁热打铁,“要是主任不信,俺现在就去熬药,您盯着?”
人群里响起低笑。虎娃忽然举手:“俺见过小曼姐熬药!昨天还教俺认‘多菌灵’瓶子呢!”
王大强脸色铁青,他当然听不懂这些洋文,但知道治保队里没人比这丫头更懂庄稼。
“给我盯着!”
他甩下句话,钻进吉普车,“要是让我发现”
“发现啥?”
林砚秋忽然开口,手里提着个竹筐,“这是俺们给公社送的‘试验玉米’,您带回去尝尝?自家种的,没施化肥。”
王大强盯着筐里颗粒的玉米,想起昨晚婆娘煮的玉米粥,小儿子连喝了三碗。
他挥挥手:“下不为例!”车门关上时,许曼宁看见他怀里露出的玉米须,忽然想笑。
人群散去后,许曼宁瘫坐在后山阴坡,望着藏在页岩缝里的枇杷苗,叶片上还挂着她今早喷的草木灰水,用来模拟虫害痕迹。
林砚秋递来搪瓷缸,里面是加了蜂蜜的野菊茶:“后怕吗?”
她望着远处的北斗七星,想起书包夹层里藏的《中国果树志》:“怕。但更怕这些苗子死在‘不懂’手里。”
她摸了摸幼苗嫩叶,“你知道枇杷几年能结果吗?”
“三年。”
男人坐在她身边,肩并肩望着银河,
“三年后,咱们在树下搭葡萄架,你教虎娃们认果树,我去镇上换白糖。”
许曼宁转头看他,发现星光落进他瞳孔,碎成她熟悉的实验室光源。
山风掠过页岩,枇杷苗轻轻颤动,像在鼓掌。远处传来虎娃的喊声:
“砚秋哥!小曼姐!俺们把‘星星’藏在老槐树洞里了!”
二丫举着个瓦罐,里面是刚发芽的草莓苗,“等王大强走了,咱们就给枇杷苗搬新家!”
许曼宁笑了,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掰成两半:“来,敬咱们的‘石渣土’。”
林砚秋咬下糖块,忽然俯身吻她额头。
月光下,两个身影并肩而坐,像两棵根系缠绕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