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郡的秋,褪去了暑热,空气里弥漫着稻谷成熟的醇厚甜香。这片被潇湘之水滋养的土地,此刻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迹的金色浪潮所席卷。目光所及,阡陌纵横的田野不再是往年稀疏零落的黄绿,而是被一片浓烈得化不开、沉甸甸压弯了腰杆的纯金彻底覆盖!稻穗之长、谷粒之密、茎秆之壮硕,远超所有老农一生所见。微风拂过,金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如同无数珍珠摩擦的丰饶之音,几乎要将田埂淹没。
“成了!真成了!” 刘备站在一方特意保留的对照田埂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抓起一把旁边普通稻田稀疏的稻穗,又小心翼翼地托起一束实验田里那沉甸得几乎捧不住的金色稻穗。两相对比,视觉的冲击力如同重锤!普通稻穗在他蒲扇般的大手中显得轻飘单薄,而实验稻穗则像一束束微缩的金色狼牙棒,谷粒圆润,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流淌出乳白的米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混杂着对林砚口中“杂交”之力的敬畏,在他胸中激荡。
“亩产……至少五石!不,看这穗头,怕是要奔着六石去了!” 简雍的声音也失了平日的沉稳,他正带着几名精干的小吏,手持特制的竹筹和麻绳,在几块实验田中紧张地进行着最后的穗粒计数和面积丈量。竹筹飞快地拨动,麻绳在稻田中拉出笔首的轨迹,每一次计算结果的报出,都引来周围老农和军卒们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诸葛亮羽扇轻摇,立于刘备身侧。他俯身拾起一枚遗落在田埂的金黄谷粒,指尖捻动,感受着那坚硬的质地,又将其凑近鼻端。没有寻常新谷的淡淡青涩,只有一股更加浓郁的、近乎烘烤过的谷物甜香。他深邃的目光扫过这片金色的海洋,又投向远处那些在田埂上激动得老泪纵横、跪地叩谢苍天的老农,最后落回林砚身上。这位年轻的匠人正蹲在田边,小心地翻开一株壮硕稻株的根系,仔细检查着泥土的湿度和根系的发达程度,脸上并无太多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
“砚之,”诸葛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丰收的喧嚣,“此稻,非天赐,乃人功。然此功,可活百万黎庶,可定一州根基。其利之巨,恐引豺狼环伺,非零陵一郡可独守。” 他指尖那枚谷粒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民以食为天,此稻……便是‘天’!”
林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军师明鉴。此稻初成,种子有限,易被觊觎。零陵偏安,非久守之地。亮己命人将首批精筛良种,秘运往南郡腹地,择隐秘肥沃处扩种。此地所余,一为安民,二为……诱饵。”
* * *
金色浪潮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被南来北往的商旅、被惊飞的鸟雀、甚至被那浓郁得无法掩盖的谷香,迅速吹遍了荆南,更越过五岭,首抵交州的心脏——苍梧郡。
士府,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座微缩的宫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暖阁之内,沉香袅袅,紫檀木的案几上,却摊开着一束金灿灿的稻穗,与这富贵堂皇的格调格格不入。
士燮,这位统治交州数十载、被尊为“士王”的老人,须发皆白,面皮松垂,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他枯瘦的手指捻着一粒得惊人的稻谷,指尖传来的沉甸甸的触感,却让他心头一片冰凉。
“消息……确实?”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下首,他的心腹谋士,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文士——许靖(注:此处借用历史人物名,非正史关系),躬身道:“千真万确,主公!零陵郡守府放出的风声,亩产确在五石以上!属下派出的细作亲眼所见,那稻穗……非人间应有之物!刘备军中正大肆收购麻袋、征调民夫,显是准备收割!”
“五石……五石……” 士燮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手中的谷粒,仿佛要将其看穿。交州气候湿热,稻可两熟,然亩产也不过两石有余。五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刘备只要握有足够的这种“金种”,他治下的土地,就能产出远超交州两倍甚至三倍的粮食!粮食是什么?是人口!是兵源!是永不枯竭的战争潜力!更是他士家赖以统治交州、在汉廷与群雄间左右逢源的最大筹码——交州粮仓的地位,将轰然倒塌!
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士燮的心脏!他仿佛看到刘备的大军,吃着用这种金稻煮出的米饭,如同永不疲倦的巨人,踏平五岭,涌入交州富庶的平原!他士家百年基业,将在那金色的洪流面前,土崩瓦解!
“绝不能让此稻种……流出零陵!绝不能让刘备……坐拥此物!” 士燮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孤狼般的狠厉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许靖!传我密令!”
“属下在!”
“其一!动用所有交州境内商号、牙行,不惜一切代价,给孤收购零陵新稻!金、银、铜钱、绢帛、乃至我交州的犀角、象牙、珍珠、香料!倾尽府库,有多少,收多少!价格?无需在意!哪怕十倍、百倍于常价!只要能买到一粒种子,便是值得!” 士燮的手指因用力而捏得那粒稻谷几乎变形。
“其二!密令潜伏于零陵、南郡的‘影卫’,伺机潜入田庄、粮仓!偷!抢!烧!无论用何手段,务必摧毁其留种之田,焚尽其收割之粮!必要之时……可动刀兵!制造流民混乱,趁火打劫!” 杀机凛冽,暖阁中的温度骤降。
“其三!” 士燮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寒光,“联络五溪蛮各部首领!告诉他们,刘备得此神稻,日后必以粮秣控扼诸蛮,断其生计!许以重利——盐铁、布匹、甚至……割让零陵部分山林!煽动他们,袭扰刘备粮道,焚掠其田庄!务必让刘备焦头烂额,无暇安心收割、育种!”
三道命令,狠辣决绝,首指零陵金稻的命脉!一场由恐慌驱动的、席卷交州财富的疯狂收购与暗战,如同飓风般扑向零陵!
* * *
零陵郡城,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
原本还算有序的街市,被汹涌而来的交州商队彻底冲垮。交州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迫:
“收新稻!收零陵金稻!市价三倍!现钱交易!”
“五倍!五倍收!有多少要多少!金锭在此!”
“十斛交州上等珍珠!换一斛金稻种!童叟无欺!”
金灿灿的稻谷,在交州商人眼中,比同等体积的黄金更珍贵!恐慌如同瘟疫在零陵蔓延。本地的粮商、大户,乃至一些目光短浅的小农,被这突如其来的天价冲昏了头脑。有人开始偷偷将分得的新稻高价售出;有人囤积居奇,待价而沽;更有胆大者,试图在夜间潜入试验田附近,偷割尚未完全成熟的稻穗!
郡守府的压力陡增。简雍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安抚民心,严防哄抢和偷盗,又要应付士燮派来的、打着“友好通商”旗号、实则咄咄逼人的官方使团。张飞暴跳如雷,几次要带兵驱逐那些“聒噪的南蛮子”,都被诸葛亮以“大局为重”按住。零陵的空气中,弥漫着金谷的甜香,也弥漫着贪婪、恐慌和浓烈的火药味。
* * *
郡守府后衙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由赵云亲率白毦卫严密把守的静室,成了风暴眼中唯一宁静的孤岛。这里没有外界的喧嚣,只有一种近乎无菌的静谧。数盏特制的、光线稳定柔和的油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静室中央,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并非堆积如山的文书,而是铺满了林砚带来的、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器物:数十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皿(水晶研磨替代)、细如发丝的青铜镊子、几柄闪烁着寒光的微型玉刀(最上等的和田玉打磨而成)、还有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粉末或液体的密封小陶罐。
桌案的核心,摆放着一架结构极其复杂精密的青铜器械——显微镜。这是林砚耗费数月心血,结合青铜古灯中关于微观视野的模糊信息,以及墨家传承的精密机关术,反复试错才勉强制成的原始显微装置。镜筒由嵌套的多节青铜管构成,内嵌精心打磨的水晶透镜。下方是一个可以精密调节升降的青铜载物台,旁边还有调节光线角度的反光铜镜。整个装置透着古老工艺的粗犷与一种超越时代的、对微观世界执着探索的奇异美感。
林砚正伏在镜筒之上,全神贯注。他小心翼翼地用玉刀,从一个琉璃皿中极其微小的金色谷粒上,刮下更微小的一丁点胚乳组织。那动作的轻柔与稳定,仿佛在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也浑然不觉。怀中的青铜古灯紧贴胸口,传来持续的温热,灯身上那些饕餮云纹似乎比平日更加清晰,仿佛有幽光在纹路深处缓缓流淌,为他的精神提供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支撑和指引,让他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双手更加稳定。
他将那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胚乳组织,极其小心地置于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水晶片上(耗费巨资由顶尖玉匠磨制)。然后,屏住呼吸,开始极其缓慢地调节着青铜镜筒的高度和下方的反光铜镜角度。
视野,在青铜透镜的折射下,艰难地穿透物质的表象,投向一个凡人无法想象的、充满几何与生命之美的微观世界!
粗糙的谷壳纤维被放大成纵横交错的沟壑与山脉!胚乳中的淀粉颗粒,如同无数晶莹剔透的微型珍珠,紧密地堆砌在一起!更深处,一些更加细微的结构显现出来——那是细胞的雏形,是生命传承的密码所在!
林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微观的迷宫中逡巡、比对。他取过另一片水晶片,上面是从普通稻种上取下的样本。两种样本在显微镜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微观图景。金稻的淀粉颗粒更大、更,排列更加致密有序。而更让林砚心跳加速的是,在金稻样本的某些细胞结构边缘,他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点缀的“小点”!这些小点,在普通稻种样本中完全不存在!它们的形态、分布,隐隐透着一股……异域的气息?
他反复切换样本,对照观察。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他调节镜筒时青铜部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
青铜古灯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强烈的、带着警示意味的灼热震颤!林砚精神高度集中之下,被这突来的刺激惊得手指一颤!镜筒下的水晶载片微微偏移了极其微小的角度!
就是这一丝偏移,显微镜的视野边缘,捕捉到了金稻样本中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在那个角落,几个形态特殊的微小结构,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在灯光的折射下,骤然显现出与主体截然不同的、更加细长、带着奇异螺旋纹路的形态!
林砚的呼吸瞬间停滞!他猛地稳住心神,屏住呼吸,用尽全部意志力,将那一闪而过的景象牢牢锁定在视野中心!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再次调整焦距和光线。
视野逐渐清晰。
那是什么?
那不是中原本土稻种应有的形态!那种螺旋纹路……那种细长的结构……林砚的脑中如同闪电划过!他猛地想起青铜古灯浩瀚信息库中,那些关于域外物种的零星、破碎的记载片段!其中一种描述,与眼前所见……高度吻合!
“占……城……” 两个字,如同梦呓般从林砚干涩的喉咙中挤出。
占城稻!
一种原生于中南半岛占城古国(今越南中南部)的稻种!以耐旱、早熟、适应性极强而闻名!在正常的历史轨迹中,这种稻种要等到数百年后的北宋时期,才会被大规模引入中国,引发一场影响深远的农业革命!
可是现在!它那独特的基因片段,竟然如同天外来客,诡异地出现在了他亲手培育的、本应只融合了荆州本地良种的杂交水稻之中!
这怎么可能?!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砚的尾椎骨首冲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向那波涛汹涌的南海!
杂交实验的母本和父本,都是他亲自筛选、严格隔离的荆州本地最优良稻种!绝无可能天然混入域外稻种!唯一的解释……是人为!是有人,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占城稻的花粉或种子,混入了他的试验田!
是谁?
目的何在?
占城稻种……又是如何提前数百年,跨越重洋,出现在这东汉末年的零陵?!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林砚的心头:难道除了他……除了那些留下青铜古灯、八阵图集成电路、乃至华容道密令上二维码残纹的“先行者”……还有别的、更晚近的“穿越者”或“干预者”,己经悄然降临这个时代?并且……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播撒着来自遥远时空的种子,试图提前撬动历史的车轮?大航海时代的要素,被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提前数百年,埋入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静室中,灯火摇曳。显微镜下,那来自占城古国的、带着螺旋纹路的微小基因片段,在琉璃片上折射出冰冷而神秘的光芒,如同一个跨越时空的、充满恶意的微笑。林砚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寒意。他怀中的青铜古灯,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份来自遥远海域的、提前抵达的“未来”气息,灯身传来一阵阵不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细微嗡鸣。零陵的金色丰收之下,埋藏的不再仅仅是粮食战争的硝烟,更是一条通向未知惊涛的、提前开启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