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似未察觉有人入内,依旧纹丝不动。
江瑛见状大感新奇,
从祖父肩头溜下来,
蹑手蹑脚凑到老和尚跟前。
他歪着小脑袋仔细打量,
又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在老和尚眼前晃了晃。
“昀郎快看!”
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这和尚睡得可真香!”
顾昀深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江溯厉声喝道:
“瑛儿!不得对禅师无礼!”
声音在静谧中格外突兀。
那老和尚似被惊醒,白眉一颤,缓缓睁开双目。
待看清来人,口中高诵:
“阿弥陀佛!魁星星君驾临,真令这方陋室蓬荜生辉啊!”
江谙闻言一怔,拱手问道:
“恕老朽眼拙,往日来此上香,似乎未曾得见禅师仙颜?”
此时从内殿转出一位小弥,见了众人连忙稽首:
“原来是江施主、顾施主驾到。”
原来江谙与顾善人素来乐善好施,
常捐资修葺庙宇,
故而庙中人对他们格外敬重。
那小弥恭敬引见:
“主持云游未归,这位是近日游历至此的了尘禅师,
在佛门中颇负盛名,暂代主持执掌事务。”
顾凌风闻言面露惊诧,脱口问道:
“了尘?那不是数百年前传说中的高人吗?”
那老和尚又诵了句“阿弥陀佛”,慢悠悠道:
“生即是空,死即是空,空寂常乐,非是俗眼能窥见的妙谛。”
江溯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追问:
“禅师方才说魁星临凡,不知此话作何解?”
老和尚嘴角微扬,缓缓阖上双目:
“此乃天机,俗世之人不宜深究。施主还是莫要追问的好。”
顾凌风见他这般作态,不由皱眉低声道:
“这位和尚说话怎地如此神神叨叨,尽是些玄之又玄的话。”
语气中透着几分不以为然。
江溯却兴致勃勃地说道:
“久闻了尘乃世外高人,
精通摸骨相术,断人吉凶祸福极准。
禅师方才既看出些端倪,
不如就为我家孩儿相看一二?
若有什么灾厄,也好早作防备。”
那老和尚微微掀开眼帘,
目光在江瑛身上停留片刻,缓缓道:
“也罢,看在魁星星君的面上,今日便破例一回。”
江溯喜形于色,连忙拉过江瑛的小手,递到和尚面前。
了尘一手轻抚孩童骨相,
一手捋着雪白长须,闭目凝神半晌,
忽然睁眼惊叹:
“果然!果然!
贫僧远远便感知魁星星气,
不想竟应在这娃娃身上!”
江溯闻言大喜过望:
“禅师的意思,莫非我家瑛儿真是魁星转世?”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了尘捋须颔首,眼中精光闪烁:
“正是此理!此子命格贵不可言,福泽深厚。
他日必当金榜题名,独占鳌头。
不仅能光耀门楣,更能福荫双亲,延年益寿。”
这番话说得江谙心头一热。
他如今年事己高,儿子江溯经商为业,功名无望。
若孙儿真能高中状元,重振家声,
便是九泉之下也能含笑瞑目了。
顾凌风素来饱读诗书,
本不信这些相术之说。
但见和尚说得头头是道,
又想着若能讨个吉利话,
让妻子开怀也是好的。
便也牵过顾昀深的小手,递到和尚面前:
“还请禅师为犬子也相看一二。”
顾昀深的小手被那老和尚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住。
只见了尘眉头深锁,反复着他的骨节,
时而掐算指节,时而按压掌心,
沉吟不语的时间越来越长,连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
顾凌风见和尚神色有异,忍不住问道:
“禅师为何摸了这许久?可是有什么不妥?”
了尘连连摇头叹息,白眉紧蹙:
“若说实情,只怕施主要怪罪贫僧口出妄言。”
“禅师但说无妨,在下绝非那等迁怒之人。”
“唉!造孽啊!”
了尘突然松开顾昀深的手,
像是被烫到一般,
“这位小施主命犯天煞,刑克六亲。
他日必致双亲早逝,家业凋零。”
顾凌风听罢,胸中怒火翻涌。
但他素来性情温和,
强自按捺,
只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荒谬绝伦!”
江溯却在一旁急切追问:
“禅师既看出命格,可有破解之法?”
了尘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法子倒是有,只怕施主舍不得。
若能将这孩子早早送离家门,
或入道观修行,
或往寺庙剃度,
远离至亲骨肉,
或可化解这凶煞之命。”
“满口胡言!”
顾凌风再也按捺住,勃然大怒。
他指着和尚厉声呵斥:
“好个装神弄鬼的老和尚!
你究竟从何处来?
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江谙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
一边安抚顾凌风,一边对和尚赔着笑脸。
了尘连连摇头,长叹一声:
“贫僧本不愿多言,诸位却非要追问。
如今道破天机,反倒怪罪贫僧胡言乱语。
罢罢罢,还是打坐去也。”
说罢再不理会众人,闭目入定。
江溯夫妇喜形于色,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顾凌风则面色阴沉,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寒霜。
顾若蘅原本也怒火中烧,
但见素来温和的丈夫竟如此动怒,
反倒冷静下来。
她轻抚丈夫后背,柔声劝道:
“这些算命之说,听过便罢,何必当真。
咱们昀郎这般聪慧懂事,将来必成大器,
往后我们多加管教,严慈相济便是。”
顾凌风深吸一口气,胸中郁结的怒气这才稍稍平复。
两家人各怀心事地沿着山径而下,
江家众人眉飞色舞,言笑晏晏;
顾家夫妇却沉默寡言,步履沉重。
自打听了了尘的批命,
得知江瑛将来必中状元,
楚菽晚便如获至宝,
整日里将儿子呵护得无微不至,
生怕有个闪失。
走路怕他绊着,吃饭怕他噎着,
恨不得时时刻刻捧在手心里。
又因顾昀深被批了个天煞命,
她便渐渐疏远了顾家,
更不许江瑛与顾昀深玩耍,
唯恐自家宝贝沾染了晦气。
顾凌风虽不信那和尚胡言,
却也开始为家计发愁。
顾家虽有些祖产,
但父亲生前乐善好施,又养着不少仆从,
长此以往,只怕坐吃山空。
他与妻子几番商议,始终没有头绪。
顾若蘅劝他考取功名,
既能为国效力,也是读书人的正途。
但顾凌风因幼时家中变故,对官场心生抵触,婉言推辞。
顾若蘅见他心意己决,便不再多言。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春秋。
这日,江瑛趁着母亲不备,
蹑手蹑脚地从家中溜了出来,
一路小跑着去寻顾昀深。
顾昀深正端坐在祖父的书房里,
腰背挺得笔首,
小手紧握着一支狼毫笔,
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
管家顾喜的儿子顾安站在一旁,正专心致志地研墨。
顾安今年十一岁,因性子木讷,
顾家夫妇都唤他“小阿呆”。
“昀郎!”
江瑛从窗边探出脑袋,压低声音唤道,
“咱们去捉蛐蛐吧!
小石头他们最近都在玩斗蛐蛐,可有趣了!”
顾昀深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地写着字:
“瑛儿,我还要温书写字。
你自己去找他们玩吧。”
江瑛见顾昀深不肯同去,
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蒲团上,
撅着小嘴道:
“昀郎不去,瑛儿也不去。”
转头又对顾安吩咐:
“小阿呆,
去把我那套文房西宝取来,
我也要在这儿读书写字。”
顾安忍俊不禁。
这六岁的小娃娃,
竟学着顾家夫妇的口吻唤他“小阿呆”。
不过江瑛生得玉雪可爱,性子又讨喜,
不仅顾昀深疼爱他,
连顾安也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