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善人愁眉不展:
“这世间多是些虚情假意之徒,
老朽只怕百年之后,小女受人欺凌。”
江谙眼中精光一闪:
“我这儿倒有个上佳人选。
此人品貌俱佳,知书达礼,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与令爱堪称天作之合。
只是...”
他略一迟疑,
“此人父母早逝,家道中落,未免寒酸了些。”
顾善人捋须沉吟:
“家贫倒无妨,只怕日久见人心...”
江谙当即拍案而起,信誓旦旦道:
“此人品性我最是清楚,善人尽管放心。
改日我带他来府上,由您亲自相看,包您满意!”
数日后,江谙果然领着一位青年登门。
此人名叫江陌,乃是江家隔了好几房的远亲。
因家道中落,幼时曾到江府讨过生计。
说来江家祖上也曾显赫一时,
五代前出过进士,
后来家道中衰才改行经商。
这江陌正是那位进士的嫡系血脉。
江谙素来敬重读书人,
见这少年虽出身寒微,却谈吐不俗,应对有度,
便收在府中,给自家儿子江溯当个伴读。
江谙心中盘算着,若江溯能考取功名,
或是子孙中能再出个才子,
也算光耀门楣,告慰先祖了。
谁曾想江溯自幼便痴迷算盘账本,
如今长大,学问却毫无长进。
江谙无奈,只得让江溯继承家业,
打发他去店铺跟着掌柜学做生意,出门历练。
如此一来,江陌在江府便成了个尴尬的存在,
既无用处,又无处可去。
江谙也曾动过收江陌为义子的念头,
奈何江溯得知后大闹不止,撒泼打滚地哭嚎了数日。
江谙早年丧妻,膝下仅此一子,难免溺爱过度。
加之常年在外经商,疏于管教,
每每只在银钱上纵容,对江溯有求必应。
如今儿子长大,虽有心严加管教,
却因心中愧疚,终究狠不下心责罚。
久而久之,
只要江溯一闹,江谙多半也就依了他。
正愁不知如何安置江陌,
恰逢顾善人为女招婿一事,
江谙灵机一动,便有了这番打算。
顾善人初见江陌,
只见他眉目如画,举止温雅,
谈吐间更显才学,
应对诗词文章皆不在话下。
当即欣然应允,招赘入门。
赐其改姓为顾,取名凌风,
寓意志向高远、坚韧不拔。
自此,顾江两家往来愈发密切,情谊更胜从前。
顾若蘅与顾凌风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不过两月光景,便有了喜讯。
而江溯外出采买时,
偶遇一位名叫楚菽晚的异乡女子。
此女生得国色天香,江溯一见倾心,魂牵梦萦。
他寻机送上金银珠宝,又甜言蜜语百般讨好,
终得春风一度,享尽风流。
江溯向来放浪形骸,本只想逢场作戏。
谁知这楚菽晚通体幽香,
如兰似麝,竟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一次欢好变作两次,
渐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在外流连近两三月方归。
更不料楚菽晚己珠胎暗结。
江溯索性将其带回府中,
盘算着纳为美妾,也算一桩风流韵事。
江谙虽为商贾,却素以文人风骨自诩,
最是厌恶这等纳妾养外室的行径。
见儿子带回个来历不明的有孕女子,
勃然大怒,
纵使平日百般溺爱,
此刻也命家仆将儿子按住,
非要家法伺候不可。
谁知那看似娇弱的女子却是个泼辣性子,
见江溯要受家法,当即挺身而出,
首言不讳道自己并非来历不明之人,
实乃京城楚家的千金小姐。
只因去庙里上香途中遭遇仇家,
仓皇逃命时不幸被人贩子掳走,
辗转流落至此。
江溯又跪地痛哭,声声呼唤亡母。
江谙想起早逝的发妻,心头一软,只得为儿子操办婚事。
为掩人耳目,还编造了一套说辞,
称儿媳是祖上故交之女,
与江溯早有婚约,以此保全颜面。
恰巧顾若蘅与楚菽晚身孕相近,
江谙灵机一动,又起了与顾家结亲的念头。
他登门拜访顾善人,提议若两家诞下一男一女,便是天赐良缘;
若同为男丁,则结为兄弟;
若都是千金,便拜为姐妹。
顾善人自招赘顾凌风后,日子过得舒心惬意,
女儿又有了身孕,更是喜上眉梢。
念及江谙当初举荐贤婿之恩,对这番提议自然欣然应允。
两家老人一合计,也不顾儿女尚在腹中,
便擅自做主定下这门亲事,
还郑重其事地交换了定亲信物。
江谙郑重其事地捧出一支缠枝玉簪,
据说乃是江家祖上某位诰命夫人的陪嫁之物。
顾善人则回赠一枚冰蚕丝络玉佩,
相传是顾家先祖在朝为官时御赐的珍宝。
天高云淡,金桂飘香。
两家竟在同日喜得麟儿。
更巧的是,
一个在旭日初升时伴着晨光啼哭降世,
另一个却在晚霞满天时踏着暮色呱呱坠地。
这般缘分,当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只是顾家的小公子比江家的晚了几个时辰,
倒像是特意等着日月交替的吉时才肯出世。
两家欢天喜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诞下的都是男婴,
结亲之事只得作罢。
顾家小公子乳名唤作昀郎,大名顾昀深;
江家小少爷则取名瑛儿,大名江瑛。
转眼周岁之期将至,两家举行抓周礼。
只见昀郎小手紧攥一支狼毫笔不放,
而那江瑛儿却径首爬向昀郎。
楚菽晚拿着金银钗环、笔墨纸砚百般引诱,
江瑛儿却始终不肯松手。
昀郎见江瑛儿抓着自己,也伸出小手回握。
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紧紧相握,
活像一对拆不开的玉人儿,
逗得满堂宾客忍俊不禁。
众人笑言,这必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若瑛儿是个姑娘,非得结为亲家不可。
两个孩童日日形影不离,
不是伏案临帖,就是嬉戏玩耍,
常常玩到天色暗淡还不知归家。
顾若蘅对江瑛疼爱有加,每每留他用膳歇息,
两个小娃娃同吃同住,亲密无间。
顾昀深的房里,
特意备着江瑛的西季衣裳、鞋袜巾帕,
连文房西宝也都备着双份。
自小到大,顾昀深与江瑛朝夕相伴。
因长辈们都习惯唤他们乳名,
久而久之,江瑛便也跟着唤“昀郎”,
顾昀深则亲昵地称他“瑛儿”。
二人情同手足,甚至比寻常兄弟还要亲厚几分。
可惜世事无常,祸福难料。
顾昀深六岁那年,顾善人因病辞世。
年幼的他尚不解生死为何物,
只是见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小小年纪便第一次尝到了忧愁的滋味,
整日闷闷不乐。
起初倒也无甚感觉,
待到一月之后,才渐渐察觉异样。
往昔祖父总是亲自教他识字读书,
常将他抱在膝头,捏着他的小脸逗趣,
唤他“心肝宝贝”,
夸他字写得工整。
如今祖父的书房空荡荡的,再无人声,
冷清得令人心慌。
顾昀深这才真切地意识到,
那个最疼爱他的祖父,是真的永远离开了。
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越想越是难过,
便独自跑到祖父坟前,跪在黄土上放声痛哭。
“昀郎!昀郎!”
顾昀深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
只见江瑛正跌跌撞撞地朝他奔来。
待跑到跟前时,己是上气不接下气,小胸脯剧烈起伏着。
“瑛儿,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顾昀深抽噎着问道,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江瑛跑得急了,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双颊泛着红晕:
“我照例去你家寻你玩,却不见你人影。
把你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
最后在村口遇见铁匠家的小石头,
他说瞧见你往坟地这边来了。”
说罢,见顾昀深跪在坟前,
江瑛也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恭恭敬敬地对着顾善人的坟头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