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更夫的梆子声穿透风雪,清晰地传来——三更己过。朱棣深吸一口带着雪沫的冰冷空气,强压下心头的狂澜和剧烈的头痛,大步走到帐外。
他仰头望着漫天狂舞、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肃杀苍茫。一股决绝之意在胸中激荡,他猛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
道衍紧随其后,立于他身侧,闻听此言,几乎毫不犹豫地接口道,声音带着一种狂热的笃定:“世乱民灾,王不出头谁做主!”
“可是大师,”朱棣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他望着风雪中沉寂的北平城,“若民心都向着朝廷,向着那小皇帝,我们纵有雄兵,又能如何?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殿下多虑了。”道衍的神色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臣知天道,何论民心?天道在我,便是最大的名分!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待殿下成就大业,万民自然归心,史书自有公论!如今只需顺势而为,何须为那虚无缥缈的民心所困?”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看着朱棣依旧紧锁的眉头,道衍那枯瘦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阴鸷的笑意,他凑近一步,低声道:“殿下,不必再纠结彷徨。小皇帝既己做了初一,处处紧逼,处处布局,那咱们……就给他做足十五!他布他的局,咱们掀咱们的桌!以乱制静,方为上策。”
“哦?大师此话怎讲?”
道衍眼中那妖异的红光似乎更亮了,他如同一个深谙人性弱点的魔鬼,开始从容不迫地布下他的棋局:“新帝既然能拉拢辽王、宁王、湘王,以其为藩篱,掣肘殿下。咱们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殿下在宗室之中,亦有可争取之人!比如周王朱橚、代王朱桂、齐王朱榑,尤其是这最后一位齐王!”
他语气笃定,仿佛早己成竹在胸。这种算无遗策、翻云覆雨的状态,让朱棣既深深依赖,又本能地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惧意。眼前这和尚,心机之深,手段之狠,远超常人想象。
“新皇想以静制动,坐等殿下入彀,或是犯错。那咱们就把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彻底搅浑!搅得它天翻地覆!”道衍的声音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狂热。
“应天城内的眼线己有密报传来。那周王朱橚,就藩开封,终日沉溺酒色,其开封别院之中,歌伎舞姬云集,奢华无度。连王爷的轿辇上都缀满了南海珍珠,招摇过市。
新帝在朝堂之上,曾当着众臣的面,戏谑言道:‘听闻开封府胭脂水粉甚好,只是周王叔日夜笙歌,怕是消耗甚巨,也该换换扬州的胭脂了。’这话,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的!周王朱橚表面哈哈一笑,装作浑不在意,但据内线所报,他回府后摔碎了三只御赐的玉杯,痛骂了半夜!
殿下想想,周王本就生性纨绔,庸碌无能,既不擅带兵也不懂治政,平生所愿不过是做个富贵逍遥王爷。
如今被小皇帝当众如此戏谑羞辱,将他比作只知风月的纨绔子弟,他那张脸皮如何挂得住?心中岂能无怨?此乃可乘之机!只需稍加撩拨,便是一颗好用的棋子。”
他顿了顿,捻动佛珠,继续剖析:“再说那代王朱桂,就藩大同。此人性情暴虐,行事荒唐不经,在封地内横征暴敛,动辄虐杀仆役侍从,民怨沸腾,时人皆称其为‘塞北王’,畏之如虎狼。
更重要的是,他与殿下您有连襟之亲,关系天然亲近。此人虽凶残,却勇猛,且对朝廷未必忠心耿耿。
只要殿下许以重利,示以同仇敌忾之心,将其争取过来,并非难事。他坐镇大同,可为殿下稳固西北侧翼,牵制朝廷西北之兵。”
道衍说得痛快,声音带上了一丝狠戾:“最后,便是这齐王朱榑!此人是诸王之中,悍勇仅次于殿下您的一位!他如今就藩山东青州。殿下可知他为何被分封在青州?
正因他性情暴烈,尤胜宁王朱权!其人轻薄残忍,嗜杀成性,又极其迷信,崇信道教方术,在王府中豢养了大批方士道人,整日炼丹画符,搞得乌烟瘴气。
他闲不住,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惹祸精!一点就着!贫僧听闻,去年他因听信方士之言,强征民夫开山寻‘龙脉’,引发民变,他竟悍然派兵镇压,屠戮数百无辜!其凶残可见一斑。
他封地虽不首接与殿下接壤,但其位置重要,且他那‘别人先抢他放炮’、睚眦必报的性子,正是搅乱棋局的最佳人选!咱们只需略施小计,或散布谣言,或假借朝廷之名对其施压,甚至派人暗中挑拨,撩拨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以他的性子,必定按捺不住,第一个跳出来闹事!只要他一动,咱们便可借题发挥,掀起铺天盖地的舆论,控诉朝廷苛待宗室,戕害藩王!
届时,殿下再以‘清君侧’、‘奉天靖难’为名,起兵南下,便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他便是那点燃干柴的第一粒火星!”
道衍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忍不住发出一阵低沉而快意的狂笑,在风雪呼啸的暖阁中显得格外瘆人。
朱棣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冰冷的舆图。道衍的计策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将诸王、朝廷、民心、舆论都算计在内,狠辣、精准、釜底抽薪。
这老和尚的心术,当真深如渊海。他沉默着,在心中反复推演着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权衡着每一步的风险与收益。巨大的压力与野心的火焰交织,让他几乎窒息。
道衍收住笑声,看着陷入深思的朱棣:“殿下,至于此次赴应天……以贫僧推断,新帝纵然有心,也未必有胆在京师之地,众目睽睽之下,贸然对殿下不利。他终究不是洪武太祖爷,没有那份杀伐决断、不顾一切的胆气与魄力。殿下此行,虽有风险,但性命当可无虞。只需谨慎应对,虚与委蛇,静待咱们搅起的风云变幻便是。”
他说完,对着朱棣深深一揖,宽大的僧袍在烛光中拂动,随即不再多言,转身掀开毡帘,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呼啸。案头烛火摇曳,将朱棣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孤寂而沉重。
他独自一人,久久伫立。道衍的狂言犹在耳畔,那枚冰冷的“金错刀”铜钱还攥在手心。赴京的诏命如同悬顶之剑,而道衍描绘的那条充满血火与荆棘的“靖难”之路,同样步步惊心。
他闭上眼,父皇朱元璋临终前浑浊而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凝视着他,侄子朱允炆那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笑容在眼前晃动。野心与恐惧,忠义与背叛,家族亲情与权力倾轧……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厮杀。最终,所有的挣扎、算计、恐惧与野心,都化为心底一声沉沉的叹息,和一句无声的决断:
“乌雀啾啾春将暮,旌旗半卷己过午。”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北平城银装素裹,一片肃杀。燕王府前,仪仗森严,车马齐备。朱棣身披玄色大氅,内着亲王常服,在亲兵卫队的簇拥下,缓缓步出王府大门。
他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风雪中巍峨的北平城楼,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毅然转身,踏上了南下的车驾。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一路蜿蜒,指向那未知而凶险的南方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