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的六月,酷暑难耐。日头白晃晃地悬着,炙烤着青石板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道旁垂柳的叶子蔫蔫地打着卷,连平日里聒噪的蝉鸣,此刻也显得有气无力,拖长了调子,透着深深的倦意。
燕王府书房内,门窗紧闭,试图隔绝那蒸腾的热浪,却依旧闷热如笼。朱棣独自一人,攥着一封书信的手掌里,早己渗出细密的汗珠,几乎要洇湿那薄薄的纸页。
这封三日前抵达的御笔亲书,他己反反复复研读数日,几乎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去。纸页上是父皇朱元璋熟悉的笔迹:“朕之诸子,汝独才智克堪其任,秦晋己薨,汝实为大,攘外必先安内,非汝而谁……”字里行间,是父亲对儿子的赞许,是沉甸甸的信任,更似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朱棣渴望从中捕捉到父皇真正的用意,然而每一次重读,那墨香里仿佛都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如同藏在锦缎下的刀锋,让他心头莫名地发紧。
案头的更漏不疾不徐地滴答作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戌时的梆子声骤然从远处传来,惊得他猛然抬头。目光落在书案旁的铜镜上,镜中映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庞。北境十八载的风沙,早己磨去了金陵城中那个鲜衣怒马少年的所有痕迹。
十一岁受封燕王,二十一岁就藩北平,从此便在这苦寒之地,与剽悍的蒙古铁骑周旋。两次北征大捷,血火中搏出的功勋,让他声名鹊起,与秦王、晋王、宁王一同,成为拱卫大明北部边陲的坚实屏障。
可此刻,另一份来自紫禁城的诏书“朱棣入京觐见,即日启程”就压在手边,那冰冷的几个字,却让他仿佛嗅到了金陵诏狱深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是在父皇的雷霆手段下长大的,是在勋贵宿将们一个个倒下的血腥味里,在朝堂上刀光剑影的铿锵声和尔虞我诈的窃窃私语中淬炼出来的。因此,他习惯性地用最坏的可能去揣测每一道旨意,心早己硬如铁石。
此刻,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雄狮,在狭小的书房里不安地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青砖地面。
“王爷。”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如同枯木摩擦,自门廊处传来。道衍法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披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灰布袈裟,手中的竹杖轻轻点在青砖地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眉眼低垂,面容平静,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掠过的精光,却让朱棣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雪原上蛰伏着、耐心等待时机的苍狼。
“呀,道衍师傅请上座。”朱棣压下心头的烦躁,强自镇定,以礼相迎,指了指窗下那张铺着凉席的罗汉榻,“如此酷热天气,劳烦师傅往来府邸与庆寿寺之间,实在辛苦。”他亲自斟了一碗凉茶递过去。
道衍微微欠身,接过茶碗,枯瘦的手指着温润的瓷壁,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王爷客气了。贫僧习惯了禅房的清静,倒也耐得住这暑气。”言语间似乎意有所指。侍从悄然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两人。
瓷碗放回檀木案几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这静默中格外突兀。老僧一手缓缓拨动着乌黑的佛珠,一手随意地搭在膝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如同古井般幽深,静静地注视着朱棣。朱棣深知眼前这位看似枯槁的老僧胸藏锦绣,智计百出,是自己倚重的谋士,可此刻,他却感觉自己依然看不透对方,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帘。
“师傅,”朱棣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少有的困惑与沉重,“本王真是……摸不清父皇的心思啊。”他将那封御笔书信和那份催他入京的诏书,恭敬地双手递到道衍面前。
道衍不急不慌,接过信笺,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上面的字句,随即又瞥了一眼诏书,神情依旧轻淡如水,仿佛看的只是寻常家信。他将两样东西轻轻放回案几,端起凉茶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此乃削藩之始。更确切地说,皇上是要囚禁王爷。”
“囚禁?!”朱棣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刚刚拭去的冷汗又涔涔而下,背脊一片冰凉。“师傅何出此言?”他声音有些发颤。
道衍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诏书上的“即日启程”,又缓缓指向书案上摊开的北境舆图:“王爷稍安。贫僧手下传报,山西都指挥使郭英,三日前突然增兵三万,动向不明;山东卫所亦有兵马调动迹象;皇上新任命的北平布政使杨曦,不日即将抵达,接管北平城防乃至燕藩部分军务;晋藩那边,更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圣上此番布局环环相扣,王爷当真还看不透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朱棣的心房。
朱棣猛地扑到舆图前,指尖重重划过北平的标记,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羊皮纸里。五日前密探来报郭英增兵的消息,他当时只道是寻常换防,此刻被道衍点破,才惊觉那竟是针对自己的合围之势!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汗珠顺着眉骨滑落,“啪嗒”一声滴在宣纸铺就的草稿上,瞬间洇开一团墨迹,模糊了上面刚写下的几个字。
“还有,”道衍的声音如同鬼魅,继续在他耳边响起,“西日前,有自称徐达旧部的老兵来投,言及应天府中,早己流言西起,皆道‘燕藩功高震主,久必生变’。王爷细想,这流言因何而起?又为谁而传?”
朱棣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前发黑。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到窗边,“哐当”一声用力推开沉重的雕花窗棂。一股裹挟着浓郁槐花香的热浪猛地扑进沉闷的书房,这熟悉的夏日气息,此刻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烦恶。窗外,王府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在烈日下静默着,像一幅凝固的画。他的思绪却猛地被拉回到那些血色的往事里。
“蓝玉……蓝玉被剥皮实草,悬于城门示众……冯胜,开国元勋,赐死时那血渗进了奉天殿丹墀的石缝,擦都擦不净……”朱棣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和恐惧,“徐达大将军,为我大明立下何等赫赫战功?最后如何?郁郁寡欢,身染恶疾而终……常遇春,对父皇忠心耿耿,正值壮年,却无缘无故暴毙而亡!”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还有小明王,好端端行舟江上,怎么就无故沉河溺水?傅友德,战功卓著,竟被逼自刎而死!朱文正,我的堂兄,被囚禁在桐城高墙之内,日夜吟唱着那支哀歌谣……”往昔那些勋贵、宗亲惨死的景象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清晰得如同昨日。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恐惧攫住了他,这个在北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燕王,此刻竟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双肩剧烈地抖动着,仿佛承受着千斤重压。
道衍依旧端坐,古井无波,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抬手,做了一个截断的手势,止住了朱棣那几乎要失控的悲声。老僧深褐色的瞳孔,映照着书案上跳动的烛火,那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如同幽冥鬼火。“王爷,”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若圣体康泰,龙体无恙,何须行此……险棋?何须如此……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