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休止的流淌。血色的河水托着他,时沉时浮。
冷月换过了几次方位,惨白的光轮悬挂在旷野尽头枯木般的山脊线上,漠然地照在这条猩红的缎带上。
梦逝川的意识在冰冷的粘稠与碧落寒玉那点微弱却坚忍的冰凉间沉沉浮浮,如同河面上漂浮的残枝。
西肢早己失去了所有知觉,沉重得像灌满了血水的铅袋。每一次波浪涌来,将他压下,那刺鼻的腥咸便无情地涌入鼻腔、呛入咽喉;
每一次勉强浮起,吸入一口带着水腥气却总算干净的空气,都像从阎王指缝里抠出的一丝喘息。
他甚至忘了挣扎,也无力挣扎,只是本能地、像一具真正的浮尸般,任凭这无情的血河裹挟着他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意识混沌成一片模糊的红雾。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只是几个时辰。
河水的颜色似乎有了些微的变化。浓稠欲滴的暗红悄然稀释,血污似乎沉淀或被水流冲刷得更淡,浑浊的河水泛着铁锈的褐色,夹杂着大股大股的腥黄色泥浆,那是被洪水冲刷裹挟的泥土。
漂浮的尸骸碎片也变得稀少了些,更多的是断裂的树木枝干、巨大的草垛、甚至偶尔还能瞥见一两件完整的、被泡得发胀的木盆或木桶在水面打转。
虽然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水腥气和淡淡的腐臭,但那股令人作呕的、无处不在的浓烈血腥气,终于开始消散。
这变化极其微弱,却如同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梦逝川混沌黑暗的意识泥沼。
生的意志,被这残酷的漂流磨蚀得几乎熄灭的生的意志,被碧落寒玉那点冰冷的执拗勉强护住的最后星火,极其艰难地挣扎了一下。
该…上岸了…
这个念头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叹息。
岸边是莽莽苍苍的芦苇荡,枯黄或暗绿的苇杆在浑浊湍急的水流中顽强地摇摆着,绵延到远处雾蒙蒙的山影下,如同一堵无边无际的、泛着锈迹的城墙。
他尝试着调动酸软如同烂泥的手臂,想朝那片芦苇荡划去。
但只是稍微一动,身体就像石块一样往下沉去,血水浑浊的浪头立刻呛入他的口鼻。他甚至呛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剧烈的咳嗽中再次被浑浊的急流推向河心。
徒劳。他连控制方向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
一阵低沉而清晰、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
“吱呀——吱呀——”声,从远处浑浊的水面上穿透雾气飘了过来。
这声音单调、老旧、却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感,像是一首被水泡过无数遍的古老歌谣。
声音越来越近。
一艘船!
一艘小小的、船身涂着厚厚桐油的乌篷船,破开浑黄的浊浪,逆着水流的方向,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荡”来。船头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正费力地摇动着一柄老旧的橹。
船橹插入水中,拨开沉重的水流,每一次摇动都发出那低沉悠长的“吱呀”声。
梦逝川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一点光芒!那是绝境中看到的唯一活物!
他用尽全身仅存的气力,嘶哑地喊了一声:“救……”
声音立刻被河风和水流吞没,微弱得如同蚊蚋。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呛咳。
但船头那摇橹的佝偻身影似乎顿了一下。
那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如同两盏老旧的风灯,锐利地扫过河面!
下一瞬,他似乎就锁定了那个在沉浮浊浪中挣扎的模糊人影!
“嗯?!”船头的人影发出一声低沉的惊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那艘小小的乌篷船立刻调转了方向。老艄公显得很吃力,甚至有些慌乱,船橹在水中搅动出更大的水花。
小船被湍急的河水冲得歪歪扭扭,如同醉酒般打着晃,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靠近。
离得近了,梦逝川看清了。
那是个极其干瘦矮小的老头,腰弯得几乎成了对折,穿着海魂青色的粗布褂子,袖口裤脚都挽得老高,露出干柴般、布满褐色晒斑和青筋的手臂和小腿。
一张皱纹深刻得如同风干树皮的老脸上,眼睛却出乎意料地亮,此刻正死死盯着他,满是惊愕、不解,还有一丝……谨慎的怜悯。
更近些时,梦逝川甚至闻到了船上飘来的味道——桐油、鱼腥、烟火气、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道不明的咸涩土腥味。
“唉哟!真…真人?”
老艄公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一双老眼瞪得更圆。他似乎想赶紧救人,却又被浑浊湍急的水流弄得手忙脚乱,几次试着伸出船篙,都差了尺许够不着。
小船几次被急流推近又推远。
就在船身又被一股暗流带偏的刹那!
一只小手猛地从狭小的乌篷舱口探了出来!那是一只明显属于孩童的手,纤细却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头,五指死死扣住了梦逝川手腕下冰冷的水中衣袖!与此同时,那只手的主人整个小小身体都探出了大半个,几乎要一头栽下水去!
“爷爷!篙!”一个清脆稚嫩,却又带着颤抖和急促的女童声音响起!
这一抓的力量其实不大,但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于另一个生灵的接触,这温暖的感觉,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梦逝川麻木混沌的意识之壁!他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激活,原本僵硬如石的手臂猛然爆发出最后一缕气力,反手死死抓住了那只小手的手腕!
同时,老艄公也终于找准了借力的位置,奋力将手中的长篙探出!
篙尖精准地穿过了梦逝川的腋下,牢牢将他挂住!
“抓住喽!小凤儿,撒手!小心!”老艄公嘶声大喊,双臂肌肉虬结。
名叫小凤儿的女童立刻松手缩了回去。老艄公则龇牙咧嘴,青筋在枯瘦的脖颈上绷起,用尽全力拖拽着那根挂着一个人的长篙往船边靠。
梦逝川的身体在水中沉重无比,每一次拖动都让小船剧烈摇晃、倾斜,浑浊的河水疯狂灌进船舱。
小凤儿躲在舱口里面,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紧张地看着爷爷和那个被拖上来的人。
“嗬……嗬……上…上来吧!”
老艄公几乎是拼了老命,借着水流一个不规则的浪涌,猛地连篙带人拖上了船!
“噗通!”
梦逝川的身体像一滩烂泥、一个湿透的破麻袋,重重摔在狭窄船舱冰冷的、沾着鱼腥味和水渍的舱底木板上。
身体落地的一瞬间,剧烈的震荡和撞击带来的痛楚反而让他最后一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冰冷、沉重、带着土腥气的河水不断从他身上流淌下来。
精疲力竭到极点的昏沉感如同冰冷汹涌的潮水,瞬间吞没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清醒意识。
意识彻底跌入黑暗之前,他只模糊地感觉到有一块同样带着鱼腥气的、干燥而粗糙的麻布劈头盖脸地盖了上来,被那双枯瘦却有力的手在他身上用力地、毫无章法地擦抹了几下。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老艄公粗重的喘息,和一个稚嫩声音低低的、带着害怕和好奇的惊呼:“呀!好冰啊……”
接着,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寒冷。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