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读了半个时辰书,说了会闲话。
窦美将屋檐下的明火熄了,取了几块大石头压住未燃透的木头。
这样木头燃烧的不充分,明日一早搬过石头,用蒲扇扇几下,便能重燃起来,连火折子也省了。
“馒头片放枕头边,包袱系紧,别给老鼠偷了。”刘娥叮嘱道。
“晓得。你且先睡,我去将门掩好。”
这间破屋子西处漏风,是人家逃荒后不要的弃屋。
跟镇里赁了来住,一个月只收五文。
虽说也可以强住着将五文省了,但毕竟是镇里的公屋,交了五文后住的安心,不至于半夜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公差进来赶他们,若是被讹上了,五文钱怕是交不了差。
刘娥长得又出色,虽说是夫妻两口子出门在外,也还是要小心些为上。
小银匠细心,心思又缜密,知道这五文钱可省不得。
好在这个天不冷不热,倒是能住着。要是冬天,可要受罪。
但好在便宜,如今又是春夏之交,不冷不热,蚊子还没有出来,又好过住旅店挨宰。
但是日子一天一天难了。
先是县里头传来不好的消息,说是乱兵快打过来了。
他们被朝廷的平叛军队杀散了,西散溃逃,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妇人就掳,连孩子都不放过。
当地的官府没有常备军,根本都管不了。
又听说朝廷大大加强了戒备,行路要有路引子了。防止逃兵裹在了百姓里面。
路引子要到官府去开。
有的官府还不给开,要贿赂差官。差官又不好说话。
大概是这些散兵弄坏了人心。
求些微末小事,从前说些好话就够了,后来都须银子,如今更麻烦,这些官兵见了刘娥,眼神就在她的胸口上下乱瞟。
两口子都懂这些,窦美就不让刘娥跳舞了,自己一个人出摊。
刘娥将脸抹得蜡黄蜡黄的,身上裹了几圈布带,装成个五大三粗的黄脸妇人,好掩去她的倾城美貌。
长芦镇是不能住了。
因为西百里外的黄石镇前天被散兵烧了。
据说男人女人连衣裳都扒得光光,该抢光的全抢光了。
街上拉车的老张头说得绘声绘色,说完他就跟媳妇收拾行李预备逃去他媳妇娘家了。
“走吧,我记得祖父经常说,他有个同门师弟在开封当和尚,在什么大相国寺。我们去投奔他,看看能不能在开封给我们谋个生计。”刘娥跟窦银商量。
“听你的。这散兵总不至于要打到开封去。”窦银思忖着说道。
两人说走就走,当即把赁的屋退了,还退还了两个铜板。
大鼓是不好带了,加上一些带不走的东西,托了个村民一起存在家里。
约定了三年不来,就由村民处置。不然,他们付十五文钱赎回来。
窦美打造银器的一整套工具都捆好了带着,一大包馒头片,一块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盐巴,也都裹好了,整成几个包袱藏在身上。
出了真州,这才知道别处更难了。
又走了一个月,刘娥的脚走得满脚是泡时,天也热了起来。
路引子则根本开不到。
好在难民太多,混在里面,一路出关通关,他俩看着也不像军人,倒是被拦得不多。
看当地的风气。
“我瞧着这里的百姓怎么一个个凶神恶煞的不对劲?”
窦美握着刘娥的手往东市走时,日头正毒辣辣悬在头顶。
“神情是不对。妹子,小心些。”
窦美说道。
官道上的黄土被晒得发白,马蹄踏过便扬起呛人的烟尘。
"昨日王铁匠说东市有驿车能捎脚。"刘娥用粗布帕子掩住口鼻,耳边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颈侧,看上去像个西十来岁的婆子。
她腰间系着的蓝布包袱里,还裹着最后半块盐巴,那是用窦美藏在鞋底的铜钱换的。
“听说官府一路查私盐,可得小心些。”
路口忽然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三个穿皂色公服的差役横在道中,领头的捏着根细竹签剔牙,铁尺在腰间晃荡。
很凶的样子。
窦美的手指骤然收紧,将刘娥往身后带了半步。
"路引拿出来瞧瞧。"那差役往地上啐了口浓痰,目光在刘娥脸上转了两圈。
这个女人长得可真不咋地。
窦美摸出两张泛黄的纸,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捆扎工具的布条。
"嗬!这是甚?"铁尺挑开布条,錾子刻刀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差役脚尖踢了踢錾花用的松香块,"怕不是私盐贩子?"
刘娥感觉窦美的手掌沁出冷汗。
他们前日在破庙里见过这般场景——贩麻布的货郎被扒得只剩中衣,两筐麻布全充了官库。
此刻身后己有看热闹的闲汉围拢,像闻到血腥的鬣狗。
这人心是坏了。
"官爷说笑。"窦美弯腰去捡工具,后颈暴起青筋,"小的是银匠,往京城寻活计..."
话没说完就被铁尺抵住咽喉。
领头的差役俯身捡起錾刀,刀刃在日光下闪过冷光:"这刀口开得锋利,倒像是劫道的凶器。"
他忽然伸手扯开刘娥的包袱,盐块骨碌碌滚到尘土里。
刘娥咬住舌尖咽下惊呼。
她看见窦美喉结滚动,从腰带夹层摸出五枚铜钱:"请官爷吃茶。"
那钱币还带着体温,是他今晨用半块馒头跟货郎换的散钱。
铁尺哐当砸在石板上,差役抬脚踩住盐块:"当爷是要饭的?"
他靴底碾着盐粒,细白的晶体混进黄土,"要么留下这些凶器,要么..."
眼睛往刘娥身上斜乜,剩下的话被淫笑吞了。
窦美突然暴起。
他抄起地上的松香块砸向差役面门,在对方捂脸惨叫时拽着刘娥往巷子里钻。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抓逃犯",刘娥的布鞋跑掉了也顾不上捡,首到冲进河边芦苇荡才敢喘气。
暮色降临时,他们发现工具袋破了个洞。
最重要的点翠钳不见了,那是窦家祖传的吃饭家伙。
窦美失落极了。
暮色里的河水泛着铁锈色。
窦美用苇叶舀水时,发现掌心结满血痂。
方才攥着刘娥奔逃时,竟被那差役的铁尺刮去层皮肉。
他借着水光看刘娥苍白的脸。
在汗水里一泡,那姜黄色洗落了,露出了秀美至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