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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别与清明
冷。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浸透了灵魂的冷。林晚秋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冰窖里的破布，湿漉漉，沉甸甸，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逸散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深潭底，模糊，粘稠，被一层厚厚的、名为“安眠药”的淤泥死死封住。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和疲惫。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这个认知并非来自清晰的思考——那对她而言己是奢侈品——而是一种源自身体深处最本能的、行将熄灭的感应。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即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眼皮重逾千斤，她用尽残存的气力，才勉强撑开一道细缝。
视野里是模糊的、扭曲的色块。低矮黢黑的屋顶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味道：潮湿的土腥气、劣质烟草的呛人、陈年霉变的酸腐……还有一股，她至死都刻在骨子里的、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那是长年累月被强行灌下的安眠药，渗入她的血液，腐蚀她的神经。
“女儿……我的……女儿……”
三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在她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挣扎着浮现。她们穿着褪了色的花布小袄，梳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是盼盼、招娣、来娣。她的心肝。她们在哪里？她们……还好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微弱的针，刺破了厚重的淤泥。一些破碎的、被药物扭曲的、如同噩梦般的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三个赔钱货总算脱手了！陈哥这回手气好，翻本指日可待！”一个尖利、陌生的声音，带着贪婪的笑意，似乎在她混沌的某个时刻响起过。
“啧啧，老陈家那三个丫头，听说都‘嫁’到山沟沟里去了，可怜哦……”模糊的、像是隔着水的议论声，来自村里某个角落。
“你闺女？早没了！别想了！安生给老子待着！”一张模糊却狰狞的脸凑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是某个看守她的人贩子？还是……陈强？！
这些声音和画面碎片杂乱无章，真假难辨，如同毒虫啃噬着她麻木的神经。它们像一块块冰冷尖锐的石头，在她混沌的意识河流中突兀地矗立。
她无法理解完整的含义，但那“脱手”、“嫁到山沟沟”、“没了”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最原始的、属于母亲的恐惧，狠狠扎进了她意识深处！
“啊——！”一声无声的嘶吼在她胸腔里炸开！剧烈的痉挛让她枯瘦的身体弓起，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暗红的血沫从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破旧肮脏的枕头上。
这剧烈的痛苦和那源自本能的、对女儿们下落的恐惧，如同两股狂暴的力量，竟短暂地、猛烈地冲撞开了那层禁锢了她多年的药力淤泥！一股前所未有的、尖锐到极致的清明，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她濒临溃散的意识！
“大姐，天热，喝口水歇歇。”火车站嘈杂的背景音里，一个穿着干净衬衫、笑容和煦的中年妇女递过来一瓶冰凉的橘子汽水。她当时抱着最小的来娣，又渴又累……那瓶下了药的汽水，是她坠入地狱的第一口甜。
“老实点！再闹腾就让你尝尝厉害！”鞭子撕裂空气的尖啸，皮带抽在皮肉上的闷响，火辣辣的剧痛。她被关在冰冷的铁笼里。
“张嘴！吃了药就舒坦了！睡一觉，什么都忘了！” 粗糙的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烟味，死死捏开她的下颌。苦涩的药丸混合着劣质白酒的辛辣，被强行灌进喉咙。意识沉沦……世界只剩下混沌和碎片。
“脑子是坏了点，但是便宜啊，能生养就行！”嗡嗡的讨价还价声。她被推搡着，像一件处理品。
“……唉，造孽啊……娘，就她吧，好歹……是条命。”一个低沉、带着浓重乡音、有些木讷的男声。
一只粗糙、布满厚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是张大川。还有他那个眼睛同样不好的母亲，摸索着给她擦洗……一丝微弱的暖意。
撕裂般的剧痛……婴儿嘹亮得刺破耳膜的啼哭声……一个温热、柔软的小东西被塞进她怀里……她混沌的深处猛地一悸！那是她的儿子！她的宝儿！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七年。两千多个浑噩的日夜。只有怀里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吮吸着她时，才能在那片荒芜的废墟上，点燃一丝名为“牵挂”的微小火苗。
现在，这火苗也要熄灭了。
宝儿……她的宝儿……才三岁……懵懂无知……她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办？婆婆眼睛几乎瞎了，大川……大川是个好人，可他太穷了，眼睛也不好……他能护住宝儿吗？会不会……会不会有一天，宝儿也……像那些模糊声音里提到的“山沟沟”一样？！
这个由破碎信息拼凑出的、对宝儿未来的恐惧，瞬间引爆了林晚秋濒死身体里最后一点残存的生命力！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一次，那层笼罩了她七年的迷雾被彻底撕开！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最刺眼的白光，将她一生的悲惨、屈辱、所有的痛苦和那源于母亲本能的、对儿女命运的锥心恐惧，照得纤毫毕现！她看清了这间陋室，看清了自己枯槁的手，更看清了心底那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悔恨！
恨！恨那个递汽水的女人！恨那些抽打她、给她灌药、买卖她的人渣！恨那个可能……可能也伤害了她女儿们的模糊身影！
悔！悔自己当初的轻信！悔自己的软弱无能！悔没能保护好她的女儿们！悔没能清醒地多抱抱她的宝儿！悔这一生，活得如此糊涂，死得如此不甘！
滚烫的、饱含着血泪的液体汹涌而下。她想呐喊，想诅咒，想紧紧抱住她的孩子们……
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嘶鸣。
黑暗再次涌来。
结束了……带着满身的污秽和伤痕，带着对女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锥心恐惧，带着对宝儿未来的无尽担忧，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撕心裂肺的悔恨……
她不甘心！她死不瞑目！
如果……如果老天开眼……如果……能重来一次……让我清醒……让我保护他们……让我知道真相……！
就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坠入永恒的虚无深渊之前，一个微弱到极致、却凝聚了她所有不甘、所有恐惧、所有身为母亲最原始最强烈执念的祈愿，如同投向无尽黑暗深渊的一粒火星，在她彻底沉寂的意识核心，轰然炸响！
